林兰:
你好么?
我已从耶路撒冷回来了。
是坐的夜航,和漫天的星星一同归来的,我曾经见过这样的形容:天空像从破掉的锅底望出去一样。不停闪烁着星星。写这个句子的是一个越战老兵,谁说偶尔的才华不能从平凡的人生中绽放呢?
对了,上次寄给你的照片拍摄于内盖夫沙漠,你可以看见月光下那无垠的巨大断层,以及高低不平的岩石世界。
那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月光浩荡,长空万里。
夜晚的沙漠常常让我想起我的敌人。那些匈奴人,据说他们在祁连山之外度过的数十个寒冬,全都凄惶无比,每夜他们围着篝火,用哀婉的调子唱着那些失去的土地,不再属于他们的美好乐园……
那是被我的马蹄夺走的乐园。
我早已不再痛恨他们了,如果可以,我想亲耳听听那调子,甚至和他们一同击节吟唱。
因为如今的我,也算是失去故土之人了。
归来的路上,我们没有遇上劫机,阿尔文深表遗憾,他已经形成了一个错误的理念:同我在一起就必遭危险。我想他是侦探小说看多了。
我希望你不要也产生这种荒谬的错觉,事实上,如果不能给你安全感,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你还好么?还有……孩子呢?他,或者她,还好么?
他可爱么?
林兰,我依然很想念你,时隔一年多,再回想起你的脸,却好像昨天刚刚分别那样清晰。
无论你有多么不愿看见,我仍然在这儿,一笔一划写下给你的信,它甚至连情书都称不上,因为我都不知道要如何说起,说我的所思所想。
也许真相是,你将永远爱他。这爱也会耗尽你的这一生,不过没关系。因为我暗自揣测,你的那颗柔软的心里,应该也会有一小块地方是独属于我的,毕竟|Qī|shū|ωǎng|,人的心不可能只有一个房间。
也许那只是非常非常小的一块地方,和给他的地方比起来,就好像客厅与储物间的比例。但我知道我不可能要求更多。
这就足够了,因为我要求的也并不多。
就像无论如何也不能飞跃某一纬度的信天翁,我知道,我也有不该超越的纬度。
可是,只要你能保留这一小块地方,只要你仍记得我,那么,我便能够安睡如初。
那一夜,林兰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眠,过往的一切,像自动播映机一样。反复在她眼前浮现。她的内心,充满了不可挽回的凄怆和荒芜。
一如海潮,反复扑向那空无一人的沙岸。
第百六六章 梁毅的复活
世界上的事情总有个规律,那就是从谷峰到谷底,然后再从谷底回到谷峰。因此如果你疑惑为什么还没从谷底爬出来,那只说明一个事实:谷底还没到。
但是,耐心和隐忍,会解决一切问题。
凌涓接到电话时,吓得心猛然一跳!
“……喂?!”她握着手机。连声音都变了调。
听见她的声音,史远征从书房走出来,他看见妻子握着手机,脸上血色尽失!
他惊诧地望着妻子,试探着问:“……小涓?怎么回事?”
手机那端的通话对象有点不耐烦:“这还不到半夜吧?至于吓成那样么?”
“可……可是……”凌涓轻声说,“您不是……不是已经死了么?!”
“是啊,我是从阴间给你打的电话。”对方没好声气地说,“阎王爷还特批了四格信号——你在发什么昏?!我现在同济医院里!和你儿子在一块儿!”
“小鹏?!”凌涓的声音立即变高了,“您和小鹏在一块儿?!”
史远征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妻子跟前!
“谁?!是谁在和你说话?!”他紧紧抓着凌涓的胳膊,“怎么会提到小鹏?!”
凌涓捂住手机,她的嘴唇发着抖:“是梁所长……我不知道……他说他现在同济医院,还有小鹏……”
那边暂时得不到回音,又开始不耐烦地喂起来。
“啊!我在!老师,我在!”凌涓赶紧说。
“旁边是谁?”
“呃……”凌涓顿了一下,“是小鹏的爸爸。”
“……你们又在一块儿了?”那边的男人发出略带嘲讽地笑,“你们俩,还真是分不开啊。”
凌涓没理会他的讽刺,又着急地问:“您说您现在是在同济医院?小鹏也在您身边?”
“对,确切地说,我在手术室门外。”那边的男人停了一下,“他的情况不太好。”
“啊?!”
“我去得太迟,李怀仙正逼他自尽,兵卒们刀刃相向。”手机里的声音略有点迟疑,“……孩子失血很多,现在在手术室里抢救。”
凌涓只觉得心如刀绞!
“总之别废话了,赶紧过来吧!”
“我们这就来……”
她挂了手机,擦了擦眼泪,抬头看着丈夫:“所长把小鹏带回来了。”
史远征紧张万分地望着她!
“说是……说是失血很多,还在抢救……”凌涓开始哽咽。
史远征搂住妻子的肩膀,他的手在发抖,但声音还算镇定:“先别哭,赶紧去穿外套,我拿车钥匙!”
一路飞奔,夫妻俩到了医院,按照梁毅的短信,他们直接去了外科楼。
从电梯里一出来,俩人就看见了等候在走廊里的梁毅。
他依然是几年前那副样子,白皙瘦弱,五官有点自来旧的苍老神态。眉眼间含有冷峭之意。看见凌涓夫妇,梁毅放下原本抱着的臂膀,走过来。
“……老师。”凌涓只喊出了这一声。
一个明明已被官方宣布死亡的人,如今却重新出现在面前,这本是极端让人震惊的事情,但比起自己孩子的安危,凌涓也没有办法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复活”的老师身上。
“还在手术。”梁毅回头看看亮着的手术灯,“伤势比较重,我给做了简单的急救,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他说到这儿,看了一眼史远征:“当年你若能把孩子看严一点,也不至于今天站在这儿。”
史远征的神色黯然,却没出声反驳。
凌涓见老师责备丈夫,她慌忙说:“不,不关他的事!是我没管好小鹏,他才……”
“够了够了。”梁毅不太耐烦地摆摆手,“用不着急着替你老公说话,这里面他一定得承担部分责任。否则上下五千年,那么多朝代那么多可能性,小鹏怎么偏偏跑去了唐朝?”
凌涓一时说不出话,她低下头来:“……和他没关系的,是我当时没有处理好吴道子那件事。”
梁毅哼了一声:“嗯,可惜小鹏感兴趣的不是吴道子,而是那座宫殿……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梁毅的话相当不留情面,但也让人无可反驳。
这时候,手术室的灯熄灭,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怎么样?!”梁毅最先走过去。“张大夫,孩子状况如何?”
“命是保住了,不过……”医生顿了一下,“可能留有后遗症。”
“啊?!”
“腿部神经受损严重,左腿可能无法恢复正常的运动功能。”
那夫妻俩在一旁听着,全都是一副惊恐万分的神情!
“看到时候的复健情况吧。”医生继续说,“运气好的话,借助工具也能行走。”
梁毅点点头:“谢谢,大半夜打电话把你从家里叫出来……你是这个领域的专家,别人我信不过。”
医生疲惫地笑了笑:“比起这来。你有没有想到自己大半夜的突然复活,真能把人给活活吓死?”
梁毅也苦笑起来:“此事说来话长,现在不方便,往后再说吧。”
后来,他们去看还在麻醉中的史云鹏,比起一年多以前,男孩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皮肤也显得糙黑。失血使他脸色蜡黄,也不知这孩子后来吃了多少苦头。
“不管怎样,命救回来了。”梁毅看看躺在病床上的男孩,“这往后还有的磨难,但是至少活下来了。”
凌涓轻声说:“老师,谢谢您。”
梁毅怔了几秒,摇摇头:“要是再早一步,可能他这条腿也就保住了。还是我计算得不够周密。”
凌涓忍不住啜泣。
“……这不怪您。”史远征忽然轻声开口,“之前本来有机会把他带回来的,但是我放弃了。”
梁毅眉毛都竖起来了:“有机会?那你为什么不把孩子带回来?!”
“我……我当时犹豫了。”史远征的表情很羞愧,“他说他不希望我干涉他的人生……”
“不干涉他的人生?!于是你就放自己的儿子去送死?!”梁毅看起来,简直气得要跳脚,“有没有脑子啊你!真见鬼!我当年还说没想到歹竹出好笋,结果就连这棵好笋也被你给带坏了!”
“老师!”凌涓实在听不下去了,她低声打断梁毅,“不是他的错!这事儿都是我的责任。”
“反正你就知道维护他!”梁毅狠狠瞪了史远征一眼,“这傻大个儿是给你施了咒还是下了蛊?都把你祸害成这样了你还要替他说话!”
“……”
“算了!看着他我就生气!……”
他说完,也不管那俩人脸色如何,自顾自推门出了病房。
凌涓从病房里出来,看见梁毅抱着手臂坐在走廊长椅上,他的表情仍然气鼓鼓的。
她暗自苦笑,虽然说经过机体改造,梁毅的年龄永远维持在四十岁上下,可是其他人在时间流逝的同时,脾气性格也会同时改变,比如史远征,二十年前和现在,就有很大的区别。
然而梁毅似乎永远保持着他那种天真的知识分子脾气。
凌涓悄悄走过去,在梁毅身边坐下来。
“老师,谢谢你。”她轻声说,“我以为我再见不着小鹏了。”
梁毅深深吸了口气。
“这里面也有我的责任。”他轻声说,“是我不够警惕,让小鹏用黑客手段进了我的电脑……”
凌涓惊诧地望着梁毅!
“他知道了一切,包括他父亲的秘密。”梁毅咧咧嘴,“恐怕其他人的事儿他也知道了。”
“……我没想到他会闯下这么大的祸。”
梁毅摇摇头:“别怪他了,现在他也受了惩罚……你看,就算知道未来又如何?每一个关键选择,他都会发现,按照历史进程的那个选择才是最好的。于是最后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真不知道他醒过来,该怎么接受这个现实。”
“接受教训,另外,我怀疑国家会给他相应的惩罚。”梁毅低声说,“真要得去坐牢的话,凌涓。你怎么办?”
凌涓低下头,她的神色凄怆:“还能怎么办?争取缓刑,尽我一切努力去帮他,这些……我和他爸爸都考虑好了。”
梁毅看着她,突然问:“看起来,你们又和好了?”
被老师这么一问,凌涓有点赧然,她点点头:“我们已经复婚了。”
“我就死也想不明白,小涓。那傻大个儿真的就比小徐好么?”梁毅继续不甘地问,“他到底好在哪里?你说他对你很好,可当年小徐对你也很好啊……”
凌涓苦笑:“老师,这都是多少年的事儿了,您怎么还在想啊?”
“多少年的事儿我也想不通!要不是这家伙从小徐那儿把你抢走。小徐能离开研究所么?!”梁毅说到这儿更生气了,“当年你和小徐都要结婚了,连房子都买了!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是盐贩子!我把他救回来,不是叫他抢夺我弟子的新娘的!”
“……我也是您的弟子。”凌涓把声音压低,“您这么讨厌他,难道真就为了他是个盐贩子?”
“我为小徐!也为你!”
“可徐仲衡没有他那么爱我。”
梁毅咧嘴拿手搓胳膊:“得得!真肉麻!我的牙都酸倒了!”
凌涓噗嗤笑起来。
梁毅就是这样的人,对男女情爱什么的,他好像天生就有绝缘层,当年在研究所,多少美丽的女性向他暗送秋波,结果媚眼全都抛给了瞎子瞧,他每天忙进忙出,愣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为此,梁毅的学生们曾经私下以非常认真的态度,研究过一个玩笑:梁毅教授,究竟会如何繁殖他的下一代?
一部分学生投票给有丝分裂,也就是单体无性繁殖。另一部分则认为。梁毅其实是灯塔水母的化身,也即Turritopsisn utricula,此种奇异的水生物,一旦性成熟之后可以经过变化再倒回未成熟形态,如此往复循环……到现在为止,科学还无法解释这玩意儿究竟是怎么长生不死返老还童的。
两方甚至押了不菲的赌金,也就是说,根本就没人认为他能走上结婚生子的常态道路。
梁毅自己是这样,他也完全搞不懂别人的爱情,爱情什么的,对他而言还不如壁虎的交配,至少那还值得研究一下。在他看来,当年凌涓和他的另一个弟子徐仲衡,是挺合适的一对,徐仲衡各方面都很出色,家世人才性格……然而梁毅万万没想到,凌涓竟然放弃了未婚夫,转而选择了从唐朝来现代没多久的史远征。
“算了算了,这些不说也罢。”梁毅有点沮丧,“当年我用那么缺德的手段也没能把你们分开,如今孩子都这么大了,再过两年孙子都得出来了,我要再反对,就真是个不识时务的死老头子了。”
凌涓也苦笑:“老师您看,我也老了,就算这些年颠三倒四过日子。也该折腾够了。我现在就想叫他陪着我,再加上小鹏……而且,他竟然不嫌弃我这么衰老,我已经很高兴了。”
“他凭什么嫌弃你?”梁毅不满的哼了一声,“当年你可没嫌弃他啥都不会干,尽坐在家里花你的钱、还到处给你惹事呢!刚结婚那年。就光打110找人你都打过好几次。再说了,你难道没年轻过么?认识他的时候你才二十四岁,前途无量而且漂亮得像朵花,你明明什么都有。还有大把的追求者,却嫁给他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哼!”
“……可是,这不同。”凌涓低声说,“我现在比他老这么多。”
梁毅揉揉眉心,没说话。
“……其实我还是挺感激您的。当年。”
“感激我干吗?”梁毅淡淡地说,“反正我一直没同意你们结婚。”
“不是为了那……”凌涓顿了顿。她的眉宇间出现一丝犹豫,“我是说,您没把他拽去为大秦帝国打仗。”
俩人之间的空气,暂时出现寂静。
“……这么说,你都知道了?”梁毅倒是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凌涓点点头:“白厂长……我是说,白起将军,来过局里,他都告诉我们了。”
梁毅不知为何,叹了口气,这在他而言,是很罕见的。
“事情很复杂,小涓,超出了你的想象。”他的声音充满疲倦,“明天我回局里,叫上其他人,再详细谈。”
凌涓点点头,她站起身:“您先休息一会儿吧,我去看看小鹏。”
“去吧。”
目送着凌涓离去的身影,梁毅再度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病房门拉开,史远征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一直走到梁毅旁边,踌躇良久。
“所长……”
梁毅看也不看他,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干吗?夫妻俩轮番来轰炸我?”
史远征苦笑:“没打算轰炸您。您干吗那么提防我们?”
梁毅眉毛一挑:“哟,如今连你也会反诘了?”
“没……”
梁毅抱住手臂,冷冷说:“坐下吧。”
史远征才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所长……”
“干吗?”
“谢谢您。”
“说了一晚上谢谢了,我听烦了。”
史远征笑起来:“不,我是为很多事情感谢您。”
“别以为我原谅你了。”梁毅气鼓鼓地说,“看着小涓现在这状况,我就后悔莫及!”
史远征点点头:“我明白。您一直把小涓当闺女看。”
梁毅怔了怔,神色间的疲倦又深了一层:“……现在,她看起来比我还年长了。”
史远征的心忽然一动!
“所长,您能给小涓也做那种手术么?”他小心翼翼地问,“就是把人变年轻的那种……”
“你说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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