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下)〔法〕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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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下)〔法〕福楼拜-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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憎恨而感到自负。她一眼看见了自己的房屋,忽然觉得全身麻木。 她再也走不动了,但又不得不往前走。 再说,还有哪里可以去呢?

    费莉西在门口等她。“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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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借到!”艾玛说。她们两个商量了刻把钟,看看荣镇还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救她,但只要费莉西提到一个名字,艾玛就反驳说:“有可能吗!他们不会借的!”

    “但是先生要回来了!”

    “我知道……你走吧。”

    一切都试过了。 现在,没有什么办法,只好等夏尔回来时,照实对他说了:“走开。 这块地毯房子里的家具,一针一线,一草一木,都不再是你的,都是我害得你破产的,可怜的人!”

    接着,他会大哭一场,大流眼泪,然后,惊魂一定,他又会原谅的。“是的,”她咬紧牙关低声说,“他会原谅我的,可是即使他有一百万法郎给我,我也不会原谅他怎么认识了我的……

    不行!不行!“

    一想到包法利比她强,她的气就更大了。 其实,她说出来也好,不说出来也好,他早晚是要知道这场大祸的。 那么,她一定要看到她怕看的情景了,一定要给他的宽宏大量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她还想去找勒合:哪有什么用呢?

    想到给她父亲写信: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想到刚才为什么不顺从公证人呢?正在这时,她听见小路上的马蹄声。是他回来了,在开栅栏门,她一步跳下了楼梯,赶快往广场跑;脸色比新粉刷的墙还更苍白。 镇长夫人正在教堂前面同斯蒂布杜瓦谈天,看见她走进了税务员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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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长夫人跑去告诉卡龙太太。 两个女人爬上顶楼,躲在竹竿上晾的衣服后面,正好看得见比内房里。他一个人在屋顶下的小房间里,用些新月形或满月形的圆环,一个套着一个,整个竖起来好像一块方尖碑。 仿制一个象牙连环套,这种工艺美术品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但他已经动手做最后一个圆环,眼看就要马到成功了!在这半明半暗的车间里,金黄色的木屑在车床上飞舞,有如快马飞奔时,马蹄铁打出的冠状火星网。 车床上两个旋转的齿轮,发出了轰隆轰隆的声音;比内满脸堆笑,下巴低着,鼻孔张开,似乎沉醉在完美无缺的幸福中,这种幸福当然只有平凡的劳动才能得到,表面上困难、实际上容易干的活儿能使人心旷神怡,一旦大功告成,人就心满意足,不再想入非非了。“啊!她在这里!”杜瓦施太太说。但是车床转得太响,她讲什么不太可能听清楚。两个女人到底听到了“法郎”两个字,杜瓦施太太就低声说:“她在请求允许她延期交付税款。”

    “看起来好像是!”另一位太太说。她们看见她来回走动,看看靠墙挂的餐巾环,摆在蜡烛台栏杆柱子上的圆球,而比内却摸摸胡子,自得其乐。“她是来订货的吗?”杜瓦施太太说。“他也不卖货呀!”她旁边的人反驳说。税务员睁大眼睛,好像在听,但是似乎没有听懂。 她还在继续讲,走到比内身边,胸脯扑扑地跳,他们不说话了。她的样子哀婉动人。“她难道要勾引他?”杜瓦施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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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内连耳根都红了。 她拉住他的手。“啊!实在太过份了!”

    她当然是在提出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因为税务员——他是一条好汉,在普鲁士为法兰西打过仗,还被提名申请十字奖章呢——忽然好像看见一条毒蛇一样,拼命向后退,口里喊道:“夫人!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种女人真该被教训一顿!”杜瓦施夫人说。“她到哪里去了?”卡龙太太问道。在她们说话时,她已经走了;她们见她穿过大街,往右一转,仿佛是要到墓地去,她们就只好胡思乱想。“罗勒嫂子,”

    她一到奶妈家,开口就说,“我闷死了!

    ……

    帮我解开带子。“

    她一下倒在床上,就啜泣起来。 罗勒嫂子拿条围裙盖在她身上,站在她身边。 她好好久没有说话,老实的乡下女人就走开了坐到纺车前又纺起麻线来。“啊!不要干了!”她以为还是比内的车床在响,就埋怨说。“怎么碍她的事了?”奶妈心里寻思。“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她跑到这里来,仿佛家里有个凶神恶煞,追得她走投无路一般。她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两只眼睛发呆,虽然她要聚精会神,但是眼前的东西看起来总是模模糊糊的。 她瞧着墙上剥脱的碎片,两块还没有烧尽的木柴,一头接着一头,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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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冒烟,一只长蜘蛛在她头上的屋梁缝隙里爬着。 她的思路到理清了。 她记起了……有一天,同莱昂……啊!那是多久以前……太阳照在河上,铁线莲散发出香气……于是,回忆就像一条奔腾的激流,很快又把她带到了昨天。“几点了?”她问道。罗勒嫂子走了出去,用右手的指头对着最明亮的天空,看了一看,慢慢地回来说:“快三点了。”

    “啊!多谢!多谢!”

    因为莱昂要来了。 这是一定的!他可能会搞到钱。 不过他恐怕会去那边,她在这里他怎么想得到呢,于是她要奶妈赶快跑到家里去,把他带到这里来。“赶快去吧!”

    “嗯,太太,我去!我去!”

    她现在觉得奇怪,一开头怎么没有想到他呢;昨天他答应了,不会不算数的;于是她已经看见自己到了勒合家里,把三张支票往桌上一摆。 但还得找个借口捏造什么理由呢?对付包法利。奶妈去了好久没有回来。 不过,茅屋里没有钟,艾玛想:怕是自己心急,时间就显得长了。于是她在园子里兜圈子,走一步,算一步;她顺着篱笆走,又急忙走回来,怕奶妈走另外的小路先到。 她等累了,坐在一个角落里,闭住眼睛,塞住耳朵。 起了疑心,又怕自己疑心生暗鬼,就这样不知道待了多久。 忽然间栅栏门嘎吱一响,她跳了起来,但不等她开口,罗勒嫂子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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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家里没有来人!”

    “怎么?”

    “啊!没有人来!先生在哭。 他在喊你。 大家都在找你。”

    艾玛没有搭腔。呼吸急促,眼珠东转西溜,四处张望。乡下女人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要疯了,本能地吓得缩起来。突然一下,她拍拍额头,喊了一声,因为罗多夫被她想了起来,这就好比划破漫漫长夜的一道电光,照亮了她的灵魂。 他是多么好呵!多么温存体贴,多么慷慨大方!再说,是不是帮她这个忙他还拿不定主意,难道她不会用勾魂摄魄的眼色,使他重新眷恋已经熄灭的旧情?于是她赶快到于谢堡去,一点也没想到:她这也是送上门去,卖身投靠,而同样的勾当,刚刚在公证人家里,她却气得浑身哆嗦呢!

    八

    她一边走,一边寻思:“我怎么说呢?从哪里开始?”她认出了小树丛,白杨树,山坡上的黄刺条,还有远处的庄园。她发现自己恢复了初恋的心情,受到压制的心也如花怒放了。暖风亲吻着她的脸孔;正在融化的雪点点滴滴从新芽上落到草上来。她像从前一样,从牧牛场的小栅栏门走了进去,走到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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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有两排椴树的正院。 椴树摇晃着长长的枝桠,发出了的响声。 狗窝里的狗一起嗥叫,叫得上下翻腾,但却没有出来人。她走上正面、有木栏杆的宽楼梯,来到铺了石板、灰尘满地的过道,那里并排开了好几个房门,就像修道院或者旅馆一样。 他的卧室是前头左边的那一间。 当她的手指要转动门锁的时候,忽然感到没有力气。 她怕他不在里面,几乎希望他不在,然而这是她唯一的希望,最后的机会了。 她站了一分钟,定了定神,急迫的感觉逼得她硬着头皮进去了。他坐在壁炉前,两只脚放在炉架上,正在叼着烟斗吸烟。“啊!是你!”他马上跳起来说。“对,是我!……我要,罗多夫,请你帮我想个办法。”

    不管她怎样竭尽全力,到嘴边的话总是说不出来。“你没有变,总是这样可爱!”

    “唉!”她痛苦地答道,“又可爱又可悲,因为你对我已经不屑一顾了。”

    于是他就开始解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因为他临时什么借口捏造不出来。她一听见他的话,甚至一听到他的声音,一看见他本人,就不能够摆脱;于是装作相信,说不准还是真相信:他们破裂的原因是一个秘密,关系到第三者的名誉、甚至生命。“没有关系!”她伤心地瞧着他说,“但我吃了多少苦呵!”

    他用哲学家的口气回答:“人生就是这样!”

    “至少,”艾玛接着说,“自从我们分手之后,你生活得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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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不好……也不坏。”

    “如果我们没有分手,也许好些。”

    “是的……也许!”

    “你真这样认为?”她来到他身边说。她叹了一口气。“啊,罗多夫!你不知道……过去我多爱你!”

    那时,她握住他的手,两人手指交叉,待了一会——就像头一次在农业展览会上一样!

    但他做了一个自尊的姿态,免得自己心软。 而她却倒到他的怀里,说道:“如果没有你,你叫我怎么活!

    习惯了幸福的生活,怎能失掉!我真伤心到了极点!那时我以为要死了!下一次再谈吧。 可是你……总躲着我!……“

    三年来,由于强者天性中的弱点,他总是小心在意地躲开她;现在,艾玛的头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千娇百媚,胜过一只动情的母猫。“你在爱别的女人吧,说老实话!

    啊!

    我懂得女人,得了!

    我原谅她们,谁经得住你的勾引呢?我曾经就上过钩吗!你是一个男子汉,你!你有很多讨好女人的条件。 不过,让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们会相爱吗?你看,我笑了,我开心了!……你怎么不说呀!“

    她的模样令人看了心醉,眼睛里含着哆嗦的泪珠,好像蓝色的花萼里蕴藏着暴风雨遗留下来的水珠。她被他抱到膝盖上,用手背抚摸她光洁的鬓发,在昏黄的幕色中,最后一线夕阳的斜晖像一支金箭在她的头发闪烁。她低下了额头;他忍不住蜻蜓点水似地轻轻吻了她的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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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哭过了!”他说。“为什么呀?”

    她忽然啜泣起来,他以为这是她爱得憋不住了;但她又不作声,他以为这是她羞得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就高声说:“啊!原谅我!其实我是唯一爱你的。 我真是又傻又坏!

    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你怎么了?告诉我吧!“

    他跪下了。“哎!……我破产了,罗多夫!你借我三千法郎吧!”

    “这个……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慢慢站了起来,但他脸上的表情显得那么严重。“你知道,”她赶快接着说,“我丈夫把财产都委托一个公证人代管;但他跑了。我们借了钱,病人又不付诊费。 再说,清算还没结束,我们会有钱的。 不过,今天,缺了三千法郎,人家就要扣押财产了;就是现在,就在眼前,我想找你帮忙,所以来了。”

    “啊!”罗多夫心里想,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她是为钱而来的!”

    “于是他平静地说:”我没有钱,亲爱的夫人。“

    他并不是说谎。 要是他有钱的话,他当然会借的,但一般说来,借钱的人都不大方;摧毁爱情的狂风暴雨,其中最冷酷无情,最能连根摧垮的,就是借钱了。她先是瞧着他,瞧了几分钟。“你没有钱!”

    她重复了好几次。“你没有钱!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来丢这最后一次脸!

    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你也并不比别的男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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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将真心话说了出来,不知如何是好。罗多夫打断了她的话头,说他自己也“手头拮据”。

    “啊!

    我可怜你!“艾玛说,”的确,你也非常值得我可怜!

    ……“

    于是她的眼光落在一支镶嵌着银丝图案的马枪上,马枪在陈列武器的盾形板上闪闪发光。“如果你真没有钱,你的枪托上就不会镶嵌银丝!

    你也不会买珍珠贝壳装饰的座钟!“她指着布尔的座钟继续说,”更不会给马鞭接上镀金的银哨子——(她动手摸摸银哨)——当然不会在金表上挂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了!唉!你不缺什么,甚至卧房里还有一个放酒瓶、酒杯的柜子;因为你不肯亏待自己,你要生活得舒服。 你有房子,田产,树林;你去围场打猎,去巴黎旅行……咳!

    哪怕就是这小玩艺儿,“她拿起壁炉上的衬衫纽扣来,高声说,”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小玩意!

    也值好多钱呵!……啊!我并不要你的,你自己留着吧!“

    她把两个纽扣扔得老远,小金链子在墙上碰断了。“而我呢,为了得到你一个微笑,为了让你多看我一眼,为了听到你说一声‘谢谢’,我可以把一切献给你,把一切都卖掉,我可以干粗活,可以沿街乞讨。 而你现在却没事似地坐在安乐椅里,仿佛你并没有使我吃过苦,受过罪!你知道吗,没有你,我本来可以过得快活!谁要你来找我?难道是打赌吗?你说你爱过我,……刚才还这样说……啊!你还不如把我赶走呢!刚才你吻过我的手,手现在还是暖和的,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地毯上,你跪在我面前发誓,说你永远爱我。 使我相信了你:整整两年,你使我沉醉在最香甜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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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3包法利夫人(下)

    梦中!……唉!我们的旅行计划,你记得吧?唉,你那封信,你那封信!

    我的心都被它撕碎了!

    ……现在我来找他,找他。他又有钱,又快活,自由自在!我来求他帮忙,谁也不会拒绝的,我来恳求他,没有带来丝毫怨恨,他却拒绝了我,因为我要花他三千法郎!“

    “我没有钱!”罗多夫不动声色地答道,控制住了的愤怒反而显得平静,这种平静又像盾牌一样挡住了愤怒。她出来了。 墙在发抖,天花板要压垮她;她又走上了长长的小路,枯叶被风吹散,又聚成一堆,几乎把她绊倒。 她总算走到了铁门前的界沟;她这样急着要开门,结果指甲都给锁碰坏了。 然后再走了一百步,累得气喘吁吁,简直要跌倒了,她才站住。 于是她转过身来,又一次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于谢堡,还有牧牛场,花园,三个院落和房屋正面高低上下的窗子。她怅然若失地站着,忽视了自己的存在,只听到脉搏的跳动。 仿佛震耳欲聋的音乐弥漫在田野间。 她脚下的泥土比水波还更柔软,犁沟在她看来似乎成了汹涌澎湃的褐色大浪。她头脑中的回忆、想法,也都一下跳了出来,好像烟火散发的万朵金花。 她看到了她的父亲,勒合的小房间,她幽会的秘室,还有其他景色。 她的神经错乱,害怕起来,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当然还是模模糊糊的,因为她居然忘记了是金钱问题使她落到这个地步。 她只感到爱情的痛苦,一回忆起来,就丧魂失魄,好像伤兵在临死前看到生命从流血的伤口一滴流掉一样。天黑下来了,乌鸦在天空中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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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法利夫人(下)343

    忽然之间,她仿佛看到火球像汽泡一样在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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