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下)〔法〕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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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下)〔法〕福楼拜-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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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争论不休之后,都为人类共同的弱点所征服;他们一动不动,和他们旁边的尸体一样,而尸体看起来却也在睡觉呢。夏尔进来并没有吵醒他们。 这是最后一次。 他来向她告别。香草烧得还在冒烟,淡蓝色的滚滚烟雾,飘到窗口,就和窗外进来的雾气打成一片。天上有几颗闪烁的星星,夜死一般的寂静。熔化了的蜡烛油像大颗眼泪一样滴到床单上。 夏尔看着燃烧的蜡烛焰发出的光把他的眼睛都看累了。缎子长袍上的波纹闪闪烁烁,像月光一样的。 艾玛仿佛已化为全体在长袍下看不见了。 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朦朦胧胧,和周围的东西,寂静,黑夜,吹过的风,冉冉升起的、阴森潮湿的香气,溶合为一了。忽然他看见她在托特的花园里,在荆棘篱笆旁边的长凳上,忽然一下,又在卢昂,在大街上,在他们家门口,在贝尔托的院子里。 他还听见快活的小伙子在苹果树下跳舞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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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房间里弥漫着她头发的香味,她的长袍在他怀里发出火花般的爆裂声。 她现在穿的就是那件袍子!

    他就是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回忆已经消逝了的幸福,她的态度,她的姿式,她的声调。 一阵难过之后,又来另外一阵,永远消失不了,就像潮水泛滥,后浪推前浪一样。他忽然好奇得要死:心不停的跳着,慢慢地用手指尖揭开了她的面罩。 他吓得大喊一声,把两个睡着了的人都叫醒了,他们赶快把他拉到楼下厅子里去。费莉西随后上楼来说:他要她的头发。“剪吧!”药剂师答道。因为她不敢动手,他就亲自拿着剪刀走上前去,他抖得这样厉害,结果在鬓角的皮肤上开了几个口子。 最后,奥默狠下心来,大手大脚随便剪了两刀,剪得漂亮的黑头发里漏出了几块白肉。药剂师和神甫又重新争论起来,争争睡睡,睡醒了又互相责怪。 于是布尼贤先生在房间里洒他的圣水,奥默拿漂白药水洒在地上。费莉西想得周到,在柜子上放了一瓶烧酒,一块干酪,一大块蛋糕。 到早晨四点钟,药剂师挺不住了,叹口气说:“说老实话,我很喜欢吃点东西。”

    不必等人请神甫做了弥撒就会回来;他们两人有吃有喝,有说有笑,不知怎么搞的,人家是乐极生悲,他们却是悲去喜来了;喝到最后一杯,神甫竟拍着药剂师的肩膀说:“我们总会不打不成相识的!”

    他们在楼下门厅里碰见工人来了。 于是夏尔在两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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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内,不得不忍受铁锤敲棺材板的折磨。 后来他们把她放进橡木棺材,再把小号棺材放进中号,中号放进大号。 因为太大,棺材中间不得不塞进垫褥子的羊毛绒。 最后,等到三副棺木都刨好,钉好,焊好了,就把灵柩抬到门口;屋门大开,荣镇人开始涌来了。卢奥老爹一到,在广场看见办丧事的黑布,就昏了过去。

    十

    他在艾玛死后三十六小时才得到药剂师的信。 奥默先生担心老人家的感情受不了,把信写得含含糊糊,叫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人家开头好像中了风一样倒了下去。 后来又以为她没有死。 但也可能死了……最后,他穿上罩衣,戴上帽子,给鞋子装上马刺,马不停蹄地走了。 一路上卢奥老爹不停地喘气,心急如焚。 有一次,他甚至不得不下马来。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四周都是声音,他觉得自己要疯了。天亮时,他一眼看到三只黑母鸡睡在树上,这个不祥之兆吓得他打哆嗦。于是他向圣母许愿,要送教堂三件祭披,还要光着脚从贝尔托公墓一直走到瓦松镇的礼拜堂去。他一到玛罗姆,就用双手围成喇叭状呼唤店家,肩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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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撞开了店门,一下跳到荞麦袋前,把一瓶甜苹果酒倒进了马槽,然后又骑上他的小马,跑得马蹄迸出火星。他心里想:不消说,她定会有救,医生定会有办法,这是肯定的。 他又想起了人家讲过的起死回生的奇迹。随后,她又好像死了。 她就在他眼前,仰面躺在大路当中。 他赶快拉住缰绳,幻影却又消失了。到了坎康普瓦,他要给自己打气,连着喝了好几杯咖啡。他又怀疑信上是不是写错了姓名。 他摸摸衣袋找信,信摸到了,但他不敢打开来看。他甚至猜想,这也许是“恶作剧”

    ,有人想要报复,或者是异想天开,要出出气;要不然,若她真个死了,父女会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

    但他没有感到!

    乡下还和平常一样:天是蓝的,树在摇摆,羊在走羊的路。 他看见了荣镇;只见他伏在马背上,拼命地跑,拼命地打马,打得马肚带都滴血了。等到他恢复了知觉,他又倒在包法利怀里,大声哭道:“我的女儿!艾玛!我的孩子!你说……?”

    包法利也啜泣着答道:“我也不晓得,我也不晓得!这是天大的不幸!”

    药剂师把他们两个分开。“讲这些可怕的经过有什么用呢?

    我等等再告诉您吧。瞧,大家都来了。 要沉得住气,管它呢!要想开一点!“

    可怜的丈夫想要拿出丈夫气来,他翻来覆去地说:“是……要挺得往!”

    “好!”老人家也喊道,“我会挺得住的,哪怕天打雷劈,我送她也要送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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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声一响,一切准备稳妥,只等丧礼进行。他们两个坐在圣坛的祷告席上,看着唱经班的三个歌手在他们面前不停地走来走去,唱着赞美诗。蛇管手使劲地吹。布尼贤先生全副盛装,尖声唱经;他对圣龛行礼如仪,高举双手,伸出胳膊。 勒斯蒂布杜瓦拿着鲸骨杖,在教堂里转来转去;灵柩停在经桌旁边,四行蜡烛中间。 夏尔老想站起来把蜡烛吹灭。然而他也想激起自己对宗教的虔诚信仰,希望来生还可再见到她。 他又幻想她是没死出远门了,已经去了好久。 但当他意识到她就在棺材里,一切都已落空,而且马上就要下葬,他就伤心绝望,感到一片黑暗,难过得要撒野了。 有时他以为自己麻木不仁,这样反而倒舒服些,但又责怪自己于心何忍。忽然听见石板地上响起了铁皮木棍的托托声。 响声从教堂里面传出来,到了侧殿突然停住。 一个穿着褐色粗呢短外套的男人吃力地跪下。 原来是金狮旅店的伙计伊波利特,他装上了艾玛送他的假腿。一个唱经班的歌手围着正殿走了一圈,请求大家布施,于是大铜板一个接着一个扔进了银盘子。“快点走开!我不好受!”包法利喊道,一面生气地把一个五法郎的钱币丢给了他。歌手对他行了一个礼,表示感谢。大家又是唱又是跳,又站起来,这一套搞个没完没了!

    他记得初来的时候,有一回和艾玛同来做弥撒,就坐在对面,右手墙边上。 钟声又响了。 大家把椅子挪开。 抬棺材的人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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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木杠放在灵柩底下,把棺木抬出了教堂。朱斯坦这时已经来到在药房门口。 他脸色惨白,站立不稳,马上又进去了。大家都在窗口看出殡。 夏尔打头,他挺直了腰身。 他装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模样,对那些从街头巷尾出来参加送殡的人表示谢意。 六个抬棺材的人,一边三个,走着小步,有点喘气。 神甫,唱经班,还有儿童合唱队的两个孩子,一起朗诵《哀悼经》;他们的声音高低起伏,传到了野外。 有时他们一拐弯,走上小路,看不见了;只有银质的大十字架总是举得高高的,掠过了树梢头。妇女披着黑色斗篷跟在后面,戴着垂边的风帽;她们手里拿了一枝点着的大蜡烛,夏尔听见翻来覆去的祈祷,看见前前后后的火光,闻到蜡烛的油味和道袍的汗味,觉得支持不住了。 一阵清风吹来,吹绿了黑麦和油菜,吹得路边荆棘篱笆上的露珠颤抖。 天边响起了各种生气勃勃的声音:车轮在远处的车辙中滚动的喀嗒声,公鸡没完没了的咯咯啼声,或者小马蹦蹦跳跳跑到苹果树下的笃笃声。 纯净的天空飘浮着几片斑斓的玫瑰色云彩;淡蓝的烛光落在五彩光环笼罩的茅屋上;夏尔走过的时候,认出了这些院落。 他记得有几个这样的早晨,他在这些院落里看完了病出来,就回到艾玛身边去。黑色棺罩上星罗棋布地装饰着泪珠般的白点,时时刻刻风会掀起罩布,露出棺木来。 抬棺材的人走累了,就慢走点,于是棺木一颠一颠,好像迎风破浪、上下颠簸的小船。总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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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继续往下走,走到一块草地上,那里挖好了一个墓穴。大家在墓穴周围站。 在神甫讲话的时候,挖墓穴时抛上来的红土毫不惹人注意,不断地从四个角落溜了下去。然后,等到四条粗绳摆好之后,就把棺木放在上面。 夏尔看着棺木吊下墓穴。 棺木一直往下吊。最后,听到一声碰撞,四条绳子又嘎吱嘎吱地拉了上来。于是,布尼贤拿起勒斯蒂布杜瓦递给他的铁铲;他右手还在洒圣水,左手却使劲推下了一大铲土;石头碰在棺木上,一声巨响,仿佛是永不消逝的回响。神甫把圣水壶递给他旁边的人。 奥默先生站在神甫的旁边,他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圣水壶,然后递给夏尔;夏尔跪在土里,抓起大把的土往墓穴里扔,一面喊道:“永别了!”他向她送飞吻;他向墓穴爬去,要和她埋葬在一起。人家把他拉开;他不久也就平静下来,说不定和大家一样,模模糊糊地感到一块石头下了地,反倒心安理得。卢奥老爹送葬回来,也平静地吸起了烟斗;奥默看了,心里觉得很不顺眼。 他同时还注意到,比内先生没来送殡,杜瓦施听了弥撒就“溜掉了”

    ,公证人的佣人特奥多居然穿了一套蓝色的衣服,“这成什么体统仿佛找不到一套合适的送葬的黑衣服似的,真是见鬼!”他把这些想法从东传播到西。 大家都惋惜艾玛的死,尤其是勒合,他也不错过送葬的机会。“这个可怜的女人!她的丈夫多么痛苦!”

    药剂师接着说:“要不是我,你知道吗?

    他恐怕早就放任自己,走上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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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道路了!“

    “一个这样好的女人!

    说来叫人难以相信,我上星期六还在店里见到她呢!“

    “可惜我没有时间,”奥默说,“不能在她坟上讲几句话。”

    回到家里,夏尔脱掉丧服,卢奥老爹烫了他的蓝色罩衣。罩衣是新做的,因为他一路总用袖子擦眼睛,衣服的颜色掉到脸上。他的眼泪流湿了脸上的尘土,留下了一道道泪痕,把新罩衣也弄脏了。包法利奶奶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谁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老爹叹了一口气说:“你记得吗,我的朋友,有一回我去托特,你的头一个媳妇刚去世。 那个时候我还可以安慰你!我还有话好说。 可是现在……”

    于是他啜泣起来,哭得胸脯一起一伏:“啊!

    这真要我的命,你看!

    我看到我的女人去世……后来是我的儿子……今天又是我的女儿!“

    他要马上回贝尔托去,说是在这屋子里睡不着觉。 他连他的外孙女也不愿看一眼。“算了!算了!看到她我更难过。 还是你替我吻吻她吧!

    再见!……你是一个好男子汉!再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说时拍拍屁股,“不用担心!我总会送火鸡来的。”

    但是等他到了坡上,却又转过身子,就像当年在圣。 维克多路上和艾玛分别时一样。 荣镇的窗户沐浴在草原上的落日斜晖中,仿佛着了火一般。 他把用手摭住耀眼的阳光;他看见前面有一道围墙,墙内有一堆堆树木,有如一束束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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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放在白石墓碑之间。于是他又继续赶路,小马只能小跑,因为它已经跛脚了。夏尔和他的母亲虽然累了,晚上还在一起谈了很久。 他们谈到过去的日子,谈到将来。 她要搬到荣镇来住,帮他管家,他们不再分开了。 她很机灵,又很疼爱儿子,对于失而复得的母子之情,内心感到非常高兴。 夜半钟声响了。 荣镇像平常一样,静悄悄的,夏尔总睡不着,一直在想艾玛。罗多夫为了消磨时间,除了打猎就是睡觉;莱昂在城里也睡得不错。这时,偏偏还有一个人睡不着。在松林间的墓地里,一个小伙子跪着,哭得伤心,他的胸脯给呜咽撕碎了,在暗中一起一伏,无穷的悔恨压在他心上,像月光一样轻,像黑夜一样深。栅栏门忽然嘎吱响了。那是勒斯蒂布杜瓦来找他丢在墓地里的铁铲。 他认出了朱斯坦在爬墙,于是心中暗喜,以为抓到了偷他土豆的人。

    十一

    夏尔第二天把孩子接回来。 她问妈妈呢?别人告诉她出去了,会带玩具给她。 贝尔特还问过好几次,孩子无忧无虑,日子久也就不再想了,反倒使夏尔心里不好受,但他却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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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忍受药剂师唠唠叨叨的慰问。不久,勒合先生又要他的朋友万萨尔出面讨债。 夏尔宁可答应付高得吓人的利息,也不肯变卖一件属于他妻子的家具。 他完全变了一个,把他的母亲气坏了,他却比母亲气还大。 她只好丢下家不管。于是每个人都来占便宜。朗珀蕾小姐来讨六个月的学费,虽然艾玛从来没上过一次钢琴课,但是她们两人串通好了,出了一张收据给包法利看;租书人来讨三个月的租书费;罗勒嫂子来讨二十来封信的寄费,夏尔要她讲清寄给谁了,她倒很诚实地答道:“啊!我怎么知道呢!这是她的事呀!”

    夏尔每次还债,都以为一了百了。 怎会知道旧债刚了新债来,永远没有个完。他向人家要以前看病的欠帐。人家拿出他夫人的信来。于是他反倒不得不赔礼道歉。费莉西现在穿起太太的衣服来了;自然不是全部,因为他留下了几件,放在她的梳洗室里,时常关起门来,在室内见物如见人;费莉西和太太个子差不多;有时夏尔看见她的背影,居然产生错觉,大声喊道:“喂!不要走!不要走!”

    但是到了圣灵降临节,她却溜之大吉,同特奥多远离开了荣镇,并且把衣橱里剩下的衣物偷得一干二净。也在这个时期,寡居的杜普伊夫人送给他一张喜帖,上面说:“她的儿子、伊夫托的公证人莱昂。 杜普伊先生,将和邦德镇的莱奥卡蒂。 勒伯夫小姐结婚。”夏尔写信表示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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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且加了这么一句:“如果我可怜的妻子还活着,那她会多么高兴呵!”

    一天,他在房子里闭着没事,走到阁楼上,一直便觉得鞋子底下踩到便了一个揉成一团的小纸球。他打开一看:“鼓起你的勇气,艾玛!

    鼓足你的勇气!

    我不愿意毁坏你的一生。“

    这是罗多夫的来信,从箱子夹缝里掉到地上,天窗一开,风刚把纸吹到门口。 于是夏尔动也不动,目瞪口呆地站在艾玛原来站过的地方,不过她当时比他现在更加面无血色,心灰意冷,巴不得死了倒好。 最后,他在第二页信底下看到一个“罗”字。 这是什么意思?他记起了罗多夫对她献过殷勤,忽然不再来了,后来碰到过他两三次,他却显得拘束。但是来信敬重的口气又使他产生了错觉。“说不定他们是精神恋爱,”他心里想。再说,夏尔不是那种追根问底的人;在证据面前反而畏畏缩缩,他的妒忌似有似无,已经消失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了。他想,人家是爱慕。 哪个男人不想得到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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