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继续赶路。
荧天曾问她,为何要护送这张松年。苏南的答案是,张松年在朝廷有背景,跟着他好混进京城,方便她救出秦炡。
这些天赶路,荧天不知,苏南却渐渐发现这他们走的这段路并非通往京城必经之路,甚至有些往回走的迹象。这张松年正直至极,倒不怕有什么图谋,只怕他是个惹麻烦的主儿。
果然,三日路程,他们抵达太衡府。。
魏州太衡府尹,即是张松年曾经的顶头上司,也就是行刺张松年的嫌疑人之一——陈国成。
这当然是苏南后来听说的,听说的地点正在这位府尹的房梁之上。。
说张松年正直至极,当真是满腔正气毫不畏惧。。
其行为表现为:将行刺他的人进行一番搜略,无视其人生财产,只找出相关证据,并大大咧咧地孤身跑到犯罪嫌疑人府上责令其罪。。
陈国成身形圆润,一副弥勒似的笑脸,眯成缝的小眼睛恳切地望着张松年,听着他的谩骂痛斥。
看着张松年,苏南几乎在上头拍起手掌来,此人不惧死确实值得敬佩,但此人脑筋之死板也是一绝,当真应了荧天的称呼——石头脑袋。。
这陈国成当真为买凶行刺他的人,他此行无异于羊入虎口,莫非他真以为靠着他一张嘴皮子能将一个奸佞之徒骂成正直之人?
荧天在她身边已经急的不行了,因为在横梁之上看得清清楚楚,院子外的家丁已经拿着大棒子大刀往里面走来。
看来这石头脑袋蒙中了,此人确实是个很角色。。
“哼,我果然没猜错。”陈国成一声令下,家丁们破门而入,张松年面不改色,张口继续骂着:“身为府尹,你贪污受贿,无恶不作,还豢养晓武的家丁,这不是意图不轨么!”
“那又如何?”陈国成也不再维持笑脸了:“你当县官,自个儿不捞油水也就罢了,不许手下捞油水让他们叫苦连天,这也与我无关,可是你这芝麻绿豆官,管的事情未免太多。本官身为你的上司,巡检至你治下不作招待,我也能容你,但你我无冤无仇,你何苦揪着本官不放要断我财路?现下你调任京师任职御史,定必将本官的事情如盘拖出,本官这是先下手为强。”。
接下来,不说了,开打。
张松年确实是文弱书生,这么一开打,只得险险躲避,荧天看不过眼,不顾苏南阻拦便已跳下横梁护他。
第章 荧天护住张松年,正要与对方开打,心中突然传来苏南的嘱咐:“莫与他们动手,护住张松年,稍微示弱即可。”
荧天想不清楚这是为何,倒也听了苏南的话,带着张松年闪避。有几次,大刀就要劈到张松年身上了,最后关头,荧天才带着他险险避过。。
“这到底是干嘛!”荧天心里大呼,到底为何让他打得如此窝囊!不会是他家主人拿他开刷的时间又到了吧?
“等等,快有好戏上演了。”苏南的声音传来,就在此时,有人趁着荧天闪神攻向了他右侧的张松年,荧天正欲救就被苏南制止了:“别救!”。
这么一迟疑,眼看刀子就要砍在张松年的脑袋上了,荧天大叫一声不好,他虽是石头脑袋,但也是抵不了真刀子啊!
可惜也没机会证明张大人的脑袋坚硬程度,因为那大刀压根儿没有碰上边,张松年就给救了。
荧天正呆着,就见一脸老实的张德一手拉着他们家大人,一手持刀伤人,动作利落,俨然是一流高手。
张德也不多纠缠,几下打落众人攻击便带着张松年全身而退,荧天自是跟着走,才出门口,就见苏南驾着马车奔至门口接应。三人上了马车,苏南加速策马而逃。。
“张德你明明有武功底子。。。。。。”荧天才开口,便见张德俯下身子向张松年请罪道:“张德迟来,害大人受苦了。”
语意诚恳,张松年惊魂未定,只叹了口气道:“不能怪你,是本官鲁莽。”
说着,又愤然道:“只恨未能将陈国成这等卑鄙之徒绳之于法!”。
张德劝道:“形势比人强,避一时风头也罢。只需大人持着他的罪状上京面圣,必叫他得到应有惩治!”
“两位。”帐外的苏南忽道:“正好遇着节庆,街上热闹得很,后方追兵俱避开人潮。若二位得空,不若看看牵起帘子看看外头风光。”。
张松年二人一听,果然发现周遭异常喧闹。二人本无兴致,只是荧天听了这话便乐得屁颠屁颠地掀起了两边帘子,便见外头人头涌涌,他们马车夹在其中也是难行,只得缓缓跟着。
两旁百姓手持瓜果鲜花,神色喜悦,欣欣称道着这一年一度的丰年祭。。
“看来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日子好过了。”。
“国军两月前才领军攻破太玄,东北赤日趁着皇城空虚攻袭边境,却也叫白顷之将军打退了。如此着紧的战事,若不是陈大人担着我太衡,只怕你我此刻皆在战场之上,哪得空忙农事。”
“也亏得陈大人辖下管着,这日子确是比往些年好过。”。
一路听来,竟尽是些好话。
张松年默然似有所思,张德颇是愤恨,咬牙骂道:“这陈国成好大的本是,一副狼子野心竟藏得恁地好!”
苏南撇撇嘴:“一个人若能骗得了全世界,倒也便成了真了。”。
听闻她的话,面色稍黯张松年回神便冲口而出:“真便是真,假便是假,岂容混淆。”
她嗤笑一声,道:“黑便是黑,白也是白,怎的世间仍有黑白交织而成的灰色,怎的这世间还有这千姿百态万种颜色。张大人的眼光,未免窄些。”。
张德不忿,正要说些什么,便听得苏南突然转道:“不知正直如张大人辖下,又是怎么一番繁华境况。”
“哼,”张德得意地道:“张大人清如水明如镜,辖下自当是一片清明。”
“那便是上好。”苏南似笑非笑地向张松年撇了一眼,道:“清如水明如镜,想必自上而下,精神富足,两袖清风。如此这般,上好上好。”。
张松年面色已是全黯。
他自赴任,肃清上下,滴水不沾,绝不允任何贪污与气压民众的事情发生。下属看着没油水捞纷纷避职,他一人担当数职,硬是把以往的冤案都结了,把改办的权贵都办了,辖下民众终以明镜高悬四字牌匾答谢于他。
只是这般回想起来,辖下竟然是一片颓败的景象。年前征兵,虽是杜绝了其中有人从中取利的机会,但该拉的人丁仍得交数,他一根筋的性子自是按着朝廷的要求做,接下来无人耕作的状况他束手无策,只得把精力继续放在治贪之上。。
然后,他发现,明明掌握着陈国成贪污的证据,明明掌握着陈国成官商勾结破坏法度的证据,他,却不如陈国成。
这是怎样一个道理?
张松年发懵,路还是得赶,只是这次目的地不再有偏差,直指京城。。
是夜,张松年兀自辗转,张德却喊了苏南荧天二人密谈。。
“我们家大人就是个死脑筋。”火光映着张德老实诚恳的脸,忽明忽暗:“只要想做的事儿,绝对是一条道走到黑。”
“看得出来。”
“很明显。”
苏南荧天二人颔首,发现这张德夜晚说起话儿来特诚恳。。
“大人读书聪敏,自小就有着为民请命的抱负。这抱负自幼而长,经历十年寒窗苦读,未有半分消磨。”
说着往事,张德面上流露着几分怀缅之情,苏南却不客气打了个大哈欠。
“你们家大人,实在是透明得要紧,不是我不客气,真真是掀了眼皮便能看透他生平。”苏南眨了眨眼,转眼望着张德道:“倒不如说说你的生平,说说你为何隐瞒一身武艺,让我们为你家大人作护,那还有些意思。”
张德遂笑,荧天盯着他老实的脸。那张老实的脸顺着笑意,竟溢出一丝狡诈的味道来。
“这么说来,我这身武艺从未能瞒过姑娘双眼。”张德想了想,继续说道:“此次来陈国成家里找晦气,是我的主意。隐瞒身怀武艺,却是希望借刀杀人。”。
“借我们的手要杀陈国成?”。
“对。”
苏南了然道:“这计划,自我们雨中杀敌开始,便已成形了罢。你看这我们萍水相逢竟能拼命相助,料定我们目睹张松年受袭,必会出手相助,届时场面混乱,或是我们出手解决陈国成,或是你混迹其中补上一刀,就这么把纠缠你家大人的陈府尹解决了。”。
“姑娘着实聪敏。”
此时张德也已经不在掩藏身上的气质,笑意之下,平凡的五官透着古怪,不安分的眼神循着苏南的身子游移:“那么姑娘何不猜猜,我究竟是什么东西?”。
荧天震荡了,这老实的小仆人还是个东西啊?。
“狐狸精。”
苏南头也不太,缓缓吐出三个字,觉察荧天身子一个哆嗦,便抬头对他体贴一笑。
荧天抚了抚雷动的小心脏,心里骂道:“靠,还真是个东西,就凭他那张老实脸!怎么看怎么不舒爽!”
只是再看了看,又再看了看,这张老实脸着实诡异得紧,明明是平凡的五官,竟细腻得透着一股子媚意来,眼角眉梢似水似雾,汪汪地勾着人。荧天盯着盯着,渐渐觉得身体轻软无比,脚步开始发软。
此时一只手不客气地拧了他耳朵。。
“失礼了。”苏南面无表情地继续揪着他的耳朵,跟那狐狸精客套了几句。
荧天一下清醒过来,自觉耳朵与心灵同时受创,讨好地赔了罪让苏南放开他,回过头便对着张德骂道:“当真是个狐狸精!还敢给本神兽耍花样儿!你这么个狐狸精化作老实脸待在凡人身侧,又是打着什么坏主意?”
“嘻嘻。”张德这狐狸精勾了勾唇角,清悦的声音带着笑意:“待在这老实人身侧,怎么算是打着坏主意?姑娘与小公子玩的这一出障眼法,在下也不曾揭穿,小公子又何苦相逼。”
“切,”荧天闻言不禁心虚,又道:“我们是路见不平,为着护这石头脑筋的清官才不得已隐瞒之,你却不见得是好心。”
张德又笑:“在下自小追随我家大人,更是别无歪心。既然你我皆无歪心,只是瞒了一瞒这么个老实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南闻言笑了笑,却不说话。荧天努了努嘴,嗤笑道:“没歪心?借刀杀人不算是歪心?”
“借刀杀人!”张德冷笑,“陈国成自我家大人启程上京,已派了五批杀手袭击,在下只希望把这个麻烦解决,免除后患。”
话没说完,便见苏南笑得更欢了,张德不禁皱了皱眉,向她问道:“姑娘是在笑什么?难道我的话这么地引人发笑?”
荧天早已习惯他家主人随时发神经的体质,但也颇是好奇,呆呆地等着苏南的答案。
苏南又笑了笑,缓缓道出四个字:“我家大人。。。。。。”。
她玩味地重复了这四个字,目光绕着狐狸张德浑身扫了又扫,看得他浑身发毛。狐狸脸色阴晴不定,半晌,咬牙道:“我本名白霓,此番造作只为报恩。张松年此人石头脑袋,却是我的恩人。他前生救我,前前生救我,前前前生救我,三生三救已是不解之缘。我化身张德,打小便守在他身旁。张松年此人死脑筋、一根筋,我却。。。。。。我却是无法抑制地崇敬他。”。
第章 一辆并不宽阔的马车里头待着三个人。。
一个人发呆,另一个人看着发呆的第一人看得发呆,剩下的一个,便也只得发呆了。
荧天看着痴痴的狐狸白霓,脑海里回荡着他昨晚说的话儿。。
“张松年此人死脑筋、一根筋,我却。。。。。。我却是无法抑制地崇敬他。”
我却是无法抑制地崇敬他。。。。。。。
我却是无法抑制地崇敬他。。。。。。。
内心一阵恶寒。
断袖的力量太强大了,竟然连老实脸狐狸和清廉正直的石头脑袋也不放过。只是以石头脑袋之僵硬,只怕狐狸白霓到头来全然是瞎忙活。。
“我所说的崇敬,并不单单指爱慕之情。”狐狸白霓言之凿凿,只是微红的双颊已经出卖了他:“我家大人清廉正直,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自幼便有鸿鹄之志,我岂能因个人之□而扰他追逐梦想的脚步?”
瞥见荧天不信任的眼光,狐狸白霓敛起媚态,垂目到:“他这一辈子,我自小便伺候在侧。”
自小相随,从他牙牙学语,到他在学堂,科考、高中、任职,时时相伴。
他历世千年,却未曾亲见这么样的志气,这么样的坚持。。
张松年的世界,只有黑与白,没有中间色彩;只有对与错,只有坚持,没有妥协。
从未见过这样的纯粹。
他本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来报这三生恩情,却不自觉泥足深陷。。
“这人脑袋就是石头造的,人家念三遍书能记着,他需念上十遍才略有所成。他从不泄气,每每别人一遍没念,他硬是卯着劲儿念他个二三十遍,直要把人逼疯为止。”白霓碎碎念着,又道:“脑袋不灵光也就罢了,偏偏是个死脑筋,认准了的理儿咬着绝对不放。任职这一年来,一分贿赂没有收过,还不准下属收受。下属不服气,千方百计要揪他,来了我们家就傻了眼——我们家比起镇里的贫民还要糟,全家只有一床铺一桌一椅子,后面花园自己种菜,大人连买菜的钱都省着。除了身上官服,件件是补丁破烂。”
“白离文官俸禄本就极低,只够勉强过活。别的大人都是汲汲营生,只得我家大人傻,赴任以后处处检察揪了一个又一个贪官豪强。。。。。。我家大人,就只懂得一往无前地往前冲啊。”白霓继续说着,双眼已是温柔至极:“所以我便只得好生为他算计筹谋,总不能叫他壮志未酬身先死。这次欲借二位的手解决麻烦,也是为着我家大人安危。我虽能照看他,却总怕不周全,如果能彻底解决这事儿,倒是好事。”
话语最后,又带回这次事件。荧天好笑,这狐狸还指望他们拔刀相助不成?看来主仆二人皆是天真,只是一者正直,一者随性而为。。
“你家大人固然正直,只是于民众而言是否好事,还不得而知。至少今天看来,民众更青睐于一心致你家大人于死地的陈国成。”。
“那便是他们不识大体,为小利而忘大义!”白霓脸色骤变,愤然斥道:“无知民众被蒙了双眼,分不清孰对孰错。我家大人一心为公,奸佞小人岂可与他相提并论!”。
“百姓也许并不聪明,辨不清真理歪理,但却很实在。”苏南且笑,从容道:“谁给他们一碗饱饭,一身暖衣裳,便是好官。谁让他们丰衣足食,生活无忧,那更是生菩萨。”
“哼,难道我家大人清廉正直,这也有错?”白霓不服气地反问。。
苏南只摇了摇头,道:“孰对孰错,本无定论,端看各人所持的观点。我只是想说,你家大人的清廉正直,或许也是在牺牲着百姓的温饱生计,那么说来,未必不是一种以权谋私。只愿他做事情多多考量,莫只顾着往前冲,便忘了一心为民的抱负。”。
苏南最后的一句话,便是叫那张松年听着去了,着实打击到了。。
于是自那天夜晚起,张松年就成了痴呆一号,白霓陪同着他们家大人也就成了痴呆二号,二人一直茫然发呆。
荧天待在马车里实在受不了,便爬到车外,坐在了暂时充当车夫的苏南身边。
苏南正悠闲地哼着奇怪的调调,琥珀色的眸子倒映着一路的风光,微微地掩着笑意。
荧天叹了口气,传音道:“把一个好端端的正直青年弄成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