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怪物挑眉,说得是云淡风清:“我只是找个人,范得着这么紧张。”
凌音已是镇定下来,拔剑道:“太玄生死便在首辅手中,凌音恳求阁下高抬贵手,便是首辅有何得罪的也请且慢计较。”
“凌音?”怪物似在思索,转瞬便又吼叫起来,嘶哑的嗓音在夜空中尤地惊悚:“太玄的生死?真是可笑!白离大军压境,太玄的主上都不知所踪了,他在那大殿之上谈个屁生死!景澈!有种给我出来!”
没想到它话音刚落,大殿的门,倒真的开了。。
番外 回忆之章 景澈(上) 那末青色人影站在大殿之上,满目是跪拜着的的黑压压的头颅。。
太玄的宫殿多用玄、赤二色,而其中玄色更比赤色尊贵,是以通往大殿的这段路用的是上好的玄石。只可惜这条路在他看来,依旧是血般的赤色,包括这些黑压压的头颅,仿佛自他出生开始,始终褪不去的,满目的鲜红。
景澈只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安静地,平淡地。。
仿佛走回了最初,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个叫景文昕的老头,劈头劈脸地叫他贱货的时候。
那时他五岁,还不懂得为何在他饿肚子的时候会咬紧牙关也这么乐,偏生天天锦衣玉食的日子让他腻味得恶心,或许是真真的贱骨头。。
他只知道,那个叫景文昕的老头出现以后,他的娘便没了踪影。他哭了喊了,没人理。以往饿的冷的,就算是娘没有法子,也会哄着他。现在吃喝拉撒有人伺候,却是如同布娃娃,如同空气,如同隐形人。
景文昕那老头偶尔出现,二话不说拿了鞭子就抽,抽累了就走。他觉得老头骂他贱货的时候并不是在骂他,却依然揪心,因为他知道老头是在骂他的娘亲,那么怨毒地,发了狠地骂着,抽着,恨着。
他只得猜想着他娘亲已经被老头干掉了。。
所以他像老头恨着他那般恨着老头。。
为了老头鞭打得开怀,每次他受伤以后总有大夫为他好好治疗。。
直到有一天,老头的府上做了一场大法事。说是法事,他只记得人人穿着白衣,他更是披戴了不少麻布什么的,傻愣愣地被放在一具黑色的棺木旁。。
下人说里头是他爹,让他赶紧哭。他说他没有爹,便是有也哭不出来,下人便狠捏了他的大腿,他只得大哭。
混混沌沌一天下来,大概知道了棺木中他该称之为爹的男人,是景文昕那老头的独子,失踪多年,找着了却已是尸体。
他只在心里暗笑这死老头活该无子送宗。。
自此以后,老头倒也少再鞭打他,更是像寻常公子般让他读书写字。除却路过叫他一声贱货并白眼相加以外,便将他当作一个透明人。。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爹是当朝首辅的独子,他娘便是个卑贱的侍女,两人的地位虽是云泥之别却偏偏相爱,怀了他便私奔而去,最后在一个边境的小山村里生下了他。正逢内戚之乱,四处胡乱征兵拉壮丁,他爹也没逃过,从了军便一去不复返。老头先是找到了他们母子两,再隔了两年才寻到了战死的他爹的尸体。
据说他娘是被软禁了起来,而他……若他爹不是死了,怕也是相同命运。
这个故事是他在书院里头听的。。
他被老头遣去书院的第一天,那些出身显贵血统纯正的公子们便将他的头踩在地上,绘声绘色地说给他知晓。尽管他们也给他一顿皮肉之苦,尽管他们也叫他贱货,但总不比那老头可恨。
起码他得个明白。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太玄便是这样了,他的出生错了便是错了,那便是一辈子了,他的血液里头的肮脏的东西始终是活在他身体里的恶心之极的怪兽,活该一辈子备受厌恶。。
而他存在的唯一的价值,便是将景家尊贵的血统的那一部分,延续下去。
仅此而已。
于是他就这么过着,活在一个卑贱的贵公子的壳子里头,被那老头严苛的礼义廉耻长幼尊卑的理论教导得越发地知书识礼、越发地毕恭毕敬。。
他是相信的,真的。
卑贱的血已经在他全身流淌着,穷其一生不能抹去分毫,活该安分地受着鄙视过完他这一生。
他原本是相信的,真的。
若不是遇着那人。
那老头甚少笑的,至少与他匆匆见的数面,总是严肃地,带着一丝压抑厌恶。
还记得那是春雨正密的时候。绵绵缠缠了好些天终于放了晴。书院放假,他按老头的作息起了个大早,梳洗整洁便往书房走去,未到中庭便闻得有人在说话,像是那老头子的,却又仿佛不是。
那声音竟带着笑意的。
心里不觉一颤,不知怎么地隐身在了石山之后,带了些许恨意地偷看着中庭的那老头子满脸慈爱的笑意。
这算什么……
凤目垂下,恨意却满溢着。
那老头那刺目笑容,轻拍那白衣小少年的动作,恶心得让人想吐。。
怎么走到书房的倒也忘得一干二净,只知道被下人挡在了门外,说是老头吩咐的贵客光临闲杂人等不许打扰。
于是他这个闲杂人等自此连书房也进不得。。
那贵客一待便是个把月,下人们交头接耳说着多么尊贵的身份多么有讨喜的孩子,他却是一眼没见着,仿佛是老头怕他卑贱的血液玷污了贵客一般。。
他偏要看看那位尊贵得让老头谄媚献笑得客人长得怎么地三头六臂。。
“……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远远便看到花园中一个纤细的白色身影,摇头晃脑地念着:“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又谁怨又谁怨又谁怨……接下来是什么呀!”细白的手握着拳头敲了敲脑袋,又敲了敲,“哎呀哎呀,师傅碍着身份不好骂我,总不能放纵自己,快想起来才行!”
“别敲了;”小景澈看着那白衣小少年越发狠命地敲着自己的脑袋,颇是不屑,又怕他把脑袋敲傻了,不觉出声制止。“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
小少年听得恍然大悟,转身快步走向小景澈,拉着他的手喜道:“兄台好厉害!”
景澈惊得稍退了一步,只觉这小少年力气好大,握得他的手都感觉要断裂掉,想甩开他又怕伤了老头的贵客,只皱眉忍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少年看了他的表情忙松了手,道歉道:“小弟背了一整天了却总是记不住,实在是对兄台敬仰极了。”。
景澈人生这短短十三年,倒真没遇上对他敬仰的人,惊诧着却听到小少年正正经经地拱手问道:“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望兄台告知,好让小弟当作学习的目标。”。
“景澈,字子云。”景澈看着那小少年稚气的小脸,只那一双清澄的大眼闪着诚挚光芒,心底狠狠嗤笑着,等待着这清澄的大眼慢慢地染上厌恶与鄙视。。
小少年果然一顿,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兴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道:“原来是子云兄,师傅的孙子嘛!我知道我知道!哈哈哈!”。
景澈只觉肩上一痛,人不知怎么地就飞扑到了泥地上,狼狈地爬起,终究明白到自己是被这神力少年一掌拍飞了,只怔怔地听着他的笑声,狼狈的爬了起来:“你……”难道是厌恶得要这么狠绝地折腾他么……
话终是没能说出口,只因他抬头看着了那少年脸上的笑。。
仿佛是承载着天上最灿烂的阳光,那般地纯净地灼热着,就像这世间一切美好尽在其中。即使此刻的他这么狼狈地窝囊地坐在泥地上,却无奈地打从心底地升起一股暖意来。
“呀呀呀太不好意思了!”小少年终于发现自己的失误,连忙过来要把景澈拉起:“这些天总想拜会你,师傅却要我先管好功课!哎呀,子云兄,早遇着你,我的功课可能就突飞猛进了呢!”景澈反应不及被他拉着手,正想甩开,他却已经自己缩开,摸摸头,歉意地笑道:“子云兄,不瞒你说,我的力气大,却总未能控制好,你还是自己起来的好。”。
“你……”景澈轻垂凤眼,伸出手叹着:“你拉我,不许使力。”。
小少年依言伸手拉住景澈,凝神控制着力气,突然手上传来一股拉力,他反应不及便被拖到了景澈身边的泥泞地上。
“子云兄……”少年歪着头看他身上同样狼狈的泥泞,顿悟道:“子云兄是怒了。”
“总不得只有我一个人脏,”景澈盯着他沾了写污泥的脸上依旧清澄的双目,带些怒意地笑着:“告诉我你的名字。”
小少年呆了一下,“小弟姓……灵,”仿佛是聚集了些气力,他眨了眨有些心虚的眼睛,继续道:“灵岚,字延止。”。
番外 回忆之章 景澈(中) 那日的相遇,被老头给打断了。老头对他第一个笑容,就是用来不动声色地用眼神叫他混蛋。
他回首看了一眼那个少年,对着老头展露着微笑,那般地灼热,那般地纯真。
景澈狠狠地把头转过来,凭什么呢?这世间如此混沌,凭什么他一人无垢。
“子云兄若是有空,延止得好好向你请教学问。”老头出现之前,那少年诚恳地央着他,满头满脸的泥泞只觉好玩。
看着他清澄的眸子倒影的自己,真的可笑之极,可是景澈却找不到他眼中一丝嗤笑的成分,心不在焉地答:“学问不过是任务,学坏了也无人责怪你。”尊贵的是身份,可从来不是什么学问。
却见灵岚严肃了一张稚气的脸,认真地对他说:“子云兄学问好,却不能这般说话。延止想要学好,并非怕被人责骂,而是为了将来能为太玄出一分力。”。
“你……”景澈听了是真觉得好笑,指着他的小脸问:“你总不会是想要说什么精忠报国的傻话吧。”
那可不是他见识过的太玄贵公子所说的话。以往他混迹市井之时也只有听得说书先生声情并茂地说着这些故事,可也就仅此而已。。
“子云兄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灵岚怔怔地看了看他,认真地想了想,一双清澄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看到他不以为然的神色,灵岚皱了皱眉头,继续说:“太玄积贫积弱,我辈怎可不将兴起太玄为己任?延止年少才疏,却不能倦怠,幸得了首辅大人的眷顾承诺教导延止,延止自然要全心全意学习,以期在国家需要延止的时候能够效劳。”。
说罢,灵岚拉住了他的手,诚恳地道:“子云兄聪敏过人,实在让延止艳羡,若人人如子云兄聪敏,则太玄必兴。所以,子云兄,你可不能吝啬,得大大方方地将你的学识教予延止。”
景澈只觉是阳光耀了眼,半眯着凤眸,不敢直视那双清澄的眸子。
老头的出现简直是救了他,这样纯洁剔透的灵魂,不是肮脏卑微、内心丑陋的他能面对的。
远远地走到水池边,看着水里倒影着自己的一双凤眼,良久,嗤笑一声:“原来不是那老头无情,是我的血,确实肮脏。”
灵岚在太傅府两年,在老头的刻意安排与他的避讳下,两人几乎再无交集,只偶尔匆匆碰过几面。
这两年,景澈渐渐学会了一切惹老头生气的伎俩,混迹市井走马斗鸡眠花宿柳如鱼得水。反正怎么闹,也不过吃老头的一顿鞭子,皮粗了便不觉疼痛。太玄国的贵族公子本来就如此,他的放任反倒才让他真正融入了他们一群中。
而这两年,据说灵岚在首辅老头的教导下学术大有长进,出了府后,虽在朝中只得了个小小的内阁侍读的位子,却在不久之后被委派随军文官一职,更在机缘巧合下立了大功。一年以后回来,已是正四品的副前锋参领。
景澈从来不会忘记,那年他刚被分配担任吏部侍郎,身穿朝服静静立于大殿一侧,正为首次上朝感到些许紧张,便传来大军大捷而返的消息。浩浩荡荡地军队迎着众人艳羡的目光上殿。
而那人,随军大胜而归,文官的常服外头套着军甲,那般的怪异,那般的不协调。明明是灰头土脸,干涸的血迹犹在衣上,一双清澄的眸子却比艳阳耀眼。。
这样一个纯真的少年,怎么样用他一双尊贵的手去拉弓射敌之帅旗,又是怎样用他的一双干净的手去砍掉敌将的首级。经历过修罗战场的他,眸子里的清澄为何依然如故。是他所谓的精忠报国的信仰支撑着他么?
他也没错过老头脸上骄傲的神情,还有笑容,他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
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别人用他身上的血液判断他,连他自己也习惯如此,所以对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他学会了认命。
只是他没想到,他第一次上朝,便遇上了圣上的大发雷霆。面对着大捷归来的胜军,上一刻仍是赞赏有加、分别封赏,下一刻竟是风云色变,更甚者圣上拖着羸弱的身躯拔出佩剑,自皇座上奔到大殿上来,举剑要斩向……
灵岚!
众人大惊,灵岚稳若泰山,他身旁却有将士冒死为他拔刀挡剑。。
景澈的距离甚远,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危急的时刻,心脏几乎蹦炸。。
此时景文昕出言劝阻圣上,一众将士更下跪齐声劝阻。。
圣上面容已是扭曲,看着灵岚的眼神仿佛是看着了地狱来的恶魔, “什么屡立奇功的灵参领,原来尽是在欺瞒朕!你明知女子之身不得干涉朝政,却想尽办法登上这大殿!秦灵!太玄的官服岂容你这样一个女子玷污,太玄的堂皇大殿岂是你这样一个婢女之后能登!”。
声音中的凛冽之气让在场的文武百官心惊肉跳,众人恍然了悟灵岚的身份,也是大吃一惊。
护国凤凰长公主秦灵的名号听得甚多,却从未亲见,任谁也不敢相信公主竟有此等勇气冒天下之大不韪扮作男装混入朝堂!灵岚随军出战以前尚无资格上朝,本次荣升随军上殿,马上就被圣上认了出来。
灵岚却稳稳地站着,拿起圣上手上宝剑的剑刃,将剑尖摆在了自己细白的颈脖,缓缓下跪。
“臣,正四品副前锋参领灵岚,确实为男儿之身。”抬头望向圣上,目光一片清澄:“若陛下不相信,可即取臣之性命,臣绝无怨言。”。
此时景文昕也拱手跪下,规劝圣上道:“陛下,灵参领为微臣义子,确为男子,只是长相与长公主有几分相似,请陛下明察。”
殿上的一众军将竟也纷纷跪下:“灵参领确为男子,绝非长公主所扮,请陛下明察。”
灵岚身形瘦削,与太玄一般女子相异,说是男子绝对可信。只是圣上怎么可能错认亲女儿?那么,以首辅为首的众臣纷纷跪地证明他的身份,简直是公然地欺君了。。
圣上握剑的手颤抖了起来。
鲜红的血液沿着雪亮的剑刃滑落,滴在玄黑的地板上,仿佛被吸入般隐没。殿上气氛沉寂冷森,陷入僵局。
良久,跪在地板上的一众大臣只觉双脚麻木,唯握剑的秦灵,却依然坚定沉稳地望向圣上。
“秦灵,这次算你赢了。”咬着牙缝挤出愤然的声音,圣上撤剑,宣布退朝。
待众臣退去,身穿朝服的少年仍在大殿的一侧站着。。
悠悠地向着大殿前那人曾跪着的地方踱过去。。
凝视着玄黑地板上几近消失的鲜红,伸出手指,任它染上自己的纤白。。
凤眸微眯,实在想不通透,明明撒着弥天大谎的她,为何眼神仍能清澄。
那位长公主的母亲,有着和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