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一个小侍向苏南通报说首辅景澈进了宫。他没有惊动王,只说着要找她这个“表弟”说说体己话。她把柴刀收起,吩咐人把东西收拾一下,便随着小侍走了。
寝宫后头有一个幽静的小庭院,由于地处偏僻,往返经过的人不多,也少人打理,却自成一格,别有宁静自然的味道。简单的小亭子里头,景澈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便转身过来。苏南一看,景澈一反平常的青衣打扮,穿了一身的朱红朝服。
玉砌般的温润俊颜在朱红色朝服下丝毫不觉俗气,反显得雅致。太玄国本就极讲究阶级差别,体现在屋宇物品的装饰和服饰上就极为明显。就以服饰来说,官与平民大有不同。富贵人家的规限还不大,平民百姓所穿衣衫是设计简单的盘领衣,但必须避开玄色、红色、紫色、兰色、及明黄等颜色。而达官士人除了官服以外,还有区别于平民的常服。文官官服似汉朝服饰,皆是宽袍大袖、峨冠博带。首辅一品大员穿着的朱红朝服,自然也是繁琐而华丽。然而在景澈的身上却穿出了清淡润泽的味道,他本身的气质已经压过了衣裳。
说起来这也是苏南自认识以来第一次看他穿朝服,这些日子以来他入宫也不为早朝。
“南弟,昨夜可受惊了?”打发了小侍,景澈关切地走近苏南身边问道。
苏南有些心不在焉,只点点头便道:“这次的刺客不同以往。上几次的都是外来的死士,一失手就马上自尽,不留痕迹。这次的祈林在宫中也待了些日子,似乎并不是同一批人。”这两个月来刺客不断,看似来刺杀王的,但实际上她自己知道,那些人都是冲着她来。而这次情况又不同,祈林是冲着秦炡来的,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了。过往是谁做的好事,她心里有数,既然不伤及秦炡,她也没多追究。然而景澈似乎线眼众多,宫里的事都逃不过他眼睛。他主动向秦炡提出接手刺客的案子,苏南便不时与他传递信息。籍着景澈的主动,两人交往渐密。
“这次刺客的事不经刑部,而直接由我接手,南弟大可放心。”
“怎好又劳动首辅大人啊……”苏南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句,心却仍不再此,思绪有点漫无目的地游着。
景澈神色不变,柔雅的丹凤眼定定地盯着苏南有些失神的脸。昨夜的事他已从心腹处得知,连细节也没放过。那人说起秦炡那不寻常的狂笑与愤恨的话语,又说起了在没人注意的一旁,苏南那异样的沉默。虽说夜色遮去了她的表情,但据说她在寝宫外的门廊砍柴到天亮。若他没猜错,此刻的她定是心绪凌乱,悲伤与不忿交积。不知怎么的,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柔柔地抚上了她光洁的额上。拇指划过她眉间粉色的泪痣,却似着了魔似地流连不去。
苏南回过神,没有挥开他的手,倒是有些挑衅地直视着他那丹凤眼:“首辅大人,我的额头都要给你磨出个洞来了。”
景澈秀美略皱,他一向称呼她为弟,甚是亲切,她却每每用一声“首辅大人”把两人距离拉得远远的。平素他待她的好,也叫她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他默默徐眼,垂下了搁在她额上手,叹了口气,忽地双手抵住了她身后的柱子,把她圈在了一方空间里头。“首辅大人……”苏南神色没变,琥珀色的眼眸微眯,那语气却有些警告的意味了。
她如粉嫩的薄唇就在前方,那随着话语轻吐出来的气息让人有些醉了,然而她语调中的慵懒却带着危险,眸中的漫不经心却带着桀骜,他想狠狠地把她抓紧,却不敢掉以轻心。
“南,你可知自幻之森林遇见,我就一直在想着你。”他柔雅的嗓音叫人舒心,不像平常那彬彬有礼的贵公子,却有种让人迷醉的魔力:“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看你笑,看你沉默,看你的漫不经心……南,你还不知我心意?”见她不语,又柔声道:“禁尉官一职太凶险,那群老头终不会放过你的,不若辞了官,我照顾你一辈子,可好?”
他光洁的额抵着她的,两人都分清不了彼此呼吸,那热气交缠着,眼中却是无言的较量。
天知道他发什么疯,苏南心里翻了个大白眼,脸上却是大方笑道:“首辅大人,莫怪我提醒你。你家中美色众多,怕挤不下我这个外人了。”
他微怔,继而浅笑:“南弟是吃味了吗?若为了南弟,景家家人尽数遣去何妨。”
苏南也没料到他如此爽快,却也爽快地笑道:“放开我吧,首辅大人。”
“南弟……?”
苏南一双美目直视着景澈的凤眸,道:“首辅大人嘴里说得再动听,眼里的情却也骗不了别人。”说着爱语的他,眼眸的情,却不是爱,更多是悲痛与遗憾。
景澈看着她那坦然的笑容,微怔,不觉察连退了几步。骗不了别人……对了,连自己也骗不过,怎么骗得了别人?
她那明媚的笑容带着些说不出的苦涩,不像那个人,仿佛是承着天空中让人眩目的太阳的灿烂,焚烧一切,席卷他心中的所有。知那群老头派刺客袭击自己,她却嫌麻烦不想追究,不像那个人,是非黑白定要说得清楚分明。她跟在秦炡身边,只陪他玩着无聊的玩意儿,任他凭着喜好做事,也不像那个人,一切以国为先,以民为本,把自己放在最后头。
不像,不像,那眉那眼那唇,分明不像。那性子那处事方式更是差天共地。他怎么一时糊涂起来了,明明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对她示好,也只是因为……
“首辅大人,我还是先回去陛下身边好了。”苏南看着他失神的样子,只想先走开。以前对他没多少好感,今天不小心看到他的感情,竟觉得他可怜。奇怪,她还能觉得别人可怜。
“苏南。”景澈再拉住她,却已经平复了语气,连称呼也改了:“你能在幻之森林里头游走自如,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
没想到他问这个问题,苏南一怔,没有回答。景澈也就径自说了下去:“能在幻之森林游走自如的人,共有四个。本来只有一空道人生活在幻之森林里头,外人从不进入。外戚之乱之后,先皇的一双儿女也迷失在森林里头,本以为是活不了,谁知竟叫一空道人救下了,并收了长公主为徒。其后一空道人又收了一男孩作徒弟,四人在幻之森林里生活。几年以后,长公主带着陛下从森林出来以后,却也没有一空道人和那男徒弟的消息了。”
“长公主……”苏南听及这三个字,眯眼笑道:“在宫中不是个禁忌吗?”
“禁忌?”景澈闻言轻哼一声,又复道:“陛下与长公主我都认得,只有这一空道人与其弟子,我从未见过。以年纪来说,苏南,你该是长公主的师弟。”
“这推理确实合情合理。”苏南等着他说重点。
景澈权当她是承认了,便道:“你离开幻之森林是为何,我也猜得大概。长公主为太玄国鞠躬尽瘁,却被那群老贼当成筹码送给了白国,你定是为她报仇来着。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合作?”
报仇?报什么仇?难不成要把太玄国的人都杀光不成?
看着她不语,景澈继续道:“何况太玄国现在是危难当头。表面上的粉饰太平,随便一下风吹草动便会崩溃。只有从根部去改革,才有可能重振旗鼓。”
苏南遂笑,拇指比着食指的小小一节,眯眼道:“我的心胸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大,我的眼睛也只看得到那么一丁点的前方。别跟我谈你的宏图大略了,我撑不下。”说罢举步便走。
“那陛下呢?”后方的景澈忽地说道,清润的声音穿透人心:“你若不为报仇,那必定是为了陛下而来。”在幻之森林那夜,她为何改变主意跟他出去?不就是为了一块刻着“太玄炡德”的玉牌吗?他可没错过她那么细微的转变。
苏南略一皱眉,回眸时带了些怒气:“我苏南就要保他一生幸福安康,你有何意见?”
她虽迅速调整了神色,那一刹那的怒气却已瞒不过他的眼睛。景澈再开口,却已有把握乱她阵脚。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难得地叫苏南怔忡良久。
“……你能保他安康,却如何能保他幸福呢?苏南,高坐在那用亲人鲜血换来的宝座上,他如何能幸福呢?”
[正文:第19章 宫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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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保他安康,却如何能保他幸福呢?
……高坐在那用亲人鲜血换来的宝座上,他如何能幸福呢?
窗外飘来细雪,触及指尖,竟有些冷了。苏南的手,修长白皙如白玉青葱,细看方察觉那掌上厚厚的茧与细碎的伤痕。这样的一双手,既不纤弱,也不娇贵。早前,景澈却玩笑地说着,这是世上最有魅力的双手,她大笑,回了他一句,这是世上最肮脏的双手才对。当时自己还以为,他的话,几分真假她总能分得清,今日看来是错看他了。
“发什么呆啊苏南!怎样?想着怎么再把我打晕吗?”秦炡一脸不甘。勉强原谅她让她侍候在侧,她却径自在这御书房中发了一个上午的呆,有没有把他这个君王放在眼里啊?”的
苏南无趣地撇撇嘴,回道:“陛下,我是在考虑用哪只手打晕陛下比较好。还是说,陛下你要自己决定?”说罢,还真的把左右手举起来,摆在了秦炡面前。秦炡圆眼直瞪着她,干脆把她的双手抓在了手中。
“好冰!苏南,你是什么冷血怪物吗?”忍不住讥讽她一下,睨见她神色稍变,又紧张地抓紧她意图抽回的双手,放入怀里。苏南微怔,手上的暖意及心。见他长睫微抖,白皙的脸上忽地浮起红云,心头的一角似乎随着那暖意柔软起来。
秦炡自知这动作暧昧,方才没多想就做了,现在感觉苏南盯着他看,心里一乱,有些慌张地乱扯道:“那个……刚好我热,拿来冰一下而已。可不是要帮你取暖,你可别误会。”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秦炡俊脸涨红,随时能喷出血来,硬撑着装作若无其事。
耳边传来苏南的大笑声,秦炡羞得想把她的手甩开就跑。只是在他怀里的那双手仍是冰的,若此刻甩去了,她又会毫不心痛地任它们结成冰块吧。恨了恨心,秦炡决定任她笑死,只要不抬头看着她那张欠揍得脸就可。他没抬头,所以看不见苏南眼中的温柔与宠溺。
那个蛮横任性的王,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普通少年而已,她一直是知道的。抬眼望向四周,御书房里头四处是历代典籍等古书,这些年却没怎么动过。秦炡来了御书房,也只会从暗格里翻出从花楼里买来的书籍,细细研究。
王这位置,秦炡不适合。她很早就已经知道了。
不是因为笨,但就是不适合。
不学八股文,不读历史,不习武,他反倒是热衷于太玄国皇室不屑一顾的工科、农科。太玄国把工科、农科看作最低贱的文化,没有政府的支持,这方面的理论和实践都是停滞不前。所以秦炡老往花楼跑,就是想得到外界的先进信息,带回宫中自学。没有太多的机会实践,他就自己做了些小模型,诸如水车等农具,或是桥、塔、楼房的模型,又研究一些农作物的生长。
说起来,一个皇帝不习帝皇道,而是整天摆弄农具、农田的,甚是窝囊,偏偏他自得其乐。以致开始时,她还以为他不愿上朝理政,只是因为志不在此。昨夜听着他的狂笑方知,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原来他的任性和专横,不是来自于登上了万人敬仰的帝王宝座,不是来自那高高在上的地位和权力。他的任性,反倒是他未被权力与地位的欲望所侵蚀的证明。
荧天知她一张坏嘴巴不饶人,但相处日久,也渐明白她当初出幻之森林、入宫、做侍卫皆是为了秦炡,曾不忿地问她:“苏南,为何你老是宠着他?”
其实不只是她,整个太玄国的人都宠着他的任性。大臣们明知他不理政,却只是口头上规劝,或使些小手段,但从不真正强迫他;穆万念和禁卫军是唯他马首是瞻,只要不涉及他安危,就一律照做;连景澈也是,虽然平常不多管,但每次他任性的时候都是有他在旁边推一把。也许还是有些力量制衡的缘故,但回想起来,一切就都这么刚刚好地,成就了这位君王的任性。
他的任性,仿佛就是他们很有默契地宠出来的,那么,她也就是帮凶了。
“陛下,”忽地敛住笑声,苏南问道:“你是为了什么登基为王呢?”
“有什么为什么的,反正我身体里流着这样的血,没法选择。”秦炡撇撇嘴,想起什么,又抬眼问道:“苏南,你今天怪怪的,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等着他问出口的那句话。他感觉到她的不寻常,但话里透着的紧张,不是针对他的王位,而是担心她。苏南半垂着双目,他不笨,当真不笨,只是从头到脚,没有一个细胞是属于帝王家的。他的快乐,也不会源自于那高高在上的宝座。
“那陛下,如果可以选择,你会选择当个平民百姓,还是选择安坐王位?”苏南这话,对着王说似乎有些僭越了,但秦炡从不顾忌什么礼数,当然不会斥责,反倒是认真地想了想,良久,叹道:“从来就没有让我选择的机会。即使有,我也是选择坐在这王位之上。”
苏南有些讶异,脱口问道:“为什么?”
秦炡年轻的脸上没有半丝血色,长睫微垂,语气却已是愤然:“苏南,你会不知道吗?国人即使不说,心里却都明白,我这王位,是那人用尊严与血为我换回来的,我再苦再不甘愿,却怎么可能弃之?只要有我对那人的承诺在,这一生,我活在枷锁中又何妨?”
她的心微颤。
没想到,最想要他幸福的人,却也是把他一生锁在笼牢里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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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玄国四季分明,季节差异大。冬季走得突然,短短十几天,数月的积雪尽数化去。大地回春,暖意渐渐回归云都。日光明媚,好些雀儿愉悦地在树上高歌着,一派欢乐的气氛。然而这样的愉悦却没有传递到朝廷中去,这些日子以来朝中多事。
月初,内阁的阁臣与群臣联名弹劾首辅景澈,指其隐瞒刺客之事,越权干涉刑部。本来内阁在实权上统领六部,也是无可非议,但景澈隐瞒刺客的案子,既没跟其他内阁成员商议,也非授权于王。更要命的是,阁臣们提出证据,指刺客有可能是又景澈派出。这一弹劾,直指他有徇私之嫌,夺权之心。景澈却也藉着从之前几个刺客身上搜集到的资料反咬一口,反称阁臣们做贼的喊贼,意图阻止他深入调查。由于太玄国内部没有像大理寺那样的架构,查案审段均交由刑部处理。刑部作为六部之一,其位实质在内阁之下,面对嫌疑人全属内阁成员的案子,只能尴尬地作为中间方,而非仲裁者。加之双方提供的证供均不齐全,一时要将另一方置诸死地也不可能,便只能一直僵持,案子一拖再拖。内阁为朝廷的最高权力机构,他们这一斗法,太玄国的营运几乎停滞下来。
然而在这权力争斗中,最轻松的莫过于万事不理的小皇帝了。
这些日子以来,荧天看着朝中的臣子越发阴暗憔悴的样子,再回头看看此刻意气风发的秦炡,终于明白他为何要当个昏君了。这么混乱的危急时刻里,他仍是不用忧,不必愁,整天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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