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
老陈的女人惊疑地看着他。他狂暴地叫:
“那东西是我拿的,那东西!我不能连累你们,我去自首!我去自首!”
她蓦然从惊异中领悟到这事情的内幕时,老赵已经象失了人性一般,向 门外狂奔去了。
一○ 平凡的一天
两个钟头以后。糊里糊涂地被关在监牢里的老陈正在焦灼着,暴躁着, 忽然狱卒押了老赵进牢里来。他惊奇地望望老赵,老赵却向他微笑着过去了。 他正疑惑:老赵怎么也被抓了进来?而另一个狱卒却忽然进来,把自己释放 了。
一只逃出樊笼的小鸟似的,老陈飞奔着回家。
老陈的女人看见她的男人忽然回来,她觉得惊疑,也感了到一丝宽慰; 可是她想到丈夫被释放的原因,老赵高叫着“我去自首”以后狂奔着出去的 情景在脑际迅速闪过,她又感动得突然哭泣起来。
老陈的眼睛正死死地盯在那张小床上,他的失去了生命的弟弟的躯壳, 僵直地挺在那里;床上燃着两支香。香烟袅袅地向空间升,升,升化到人目 看不见;老陈的心却老是跟着往下沉,沉,沉……
时间平凡地过了一天,——四点钟了。
大都会的动脉依然剧烈地跳动。买办太太又起了床,喝着鸡汁,心里想 着怎么狂欢地消磨这一夜?
汽车,洋楼,女人,消魂的舞……
失业,受伤,坐牢监,死……
每天,每天,昼昼夜夜循环着。上海永远是那么热闹,灿烂,辉煌。可 是黄浦江里天天有被抛弃的垃圾,贫民窟里也天天有被榨干的人渣。
上海屋檐下
人物:
林志成——三十六岁。
杨彩玉——其妻,三十二岁。
匡 复——彩玉的前夫,三十四岁。
葆 珍——其女,十二岁。
黄家楣——亭子间房客,二十八岁。
桂 芬——其妻,二十四岁。
黄 父——五十八岁。
施小宝——前楼房客,二十七八岁。
小天津——她的情夫,三十岁左右。
赵振宇——灶披间房客,四十八岁。
其 妻——四十二岁。
阿 香——其女,五岁。
阿 牛——其子,十三岁。
李陵碑——阁楼房客,五十四岁
其 他——换旧货者,卖菜者,包饭作伙计等。
布 景 三幕同一场所。
时 间 一九三七年四月,黄梅时节的一日间。
〔上海东区习见的“弄堂房子”,横断面。右侧是开着的后门,从这儿可以望见在弄内来往的人物。接着是灶披间,前面是自来水龙头,和水门汀砌成的水斗,灶披间上方是亭子间的窗,窗开着,窗口稍下是马口铁做成的倾斜的雨庇,这样,下雨的日子女人们也可以在水斗左右洗衣淘米,亭子间窗口挂着淘箩,蒸架……和已洗未干的小孩尿布。灶披间向左,是上楼去的扶梯,勾配很急,楼梯的边上的中间已经踏成圆角,最下的一两档已经用木板补过。楼梯的平台,靠右是进亭子间的房门,平台上斜挂着一张五支光的电灯,灯罩已经破了一半。平台向左,可以看见上前楼去的扶手。楼梯左侧,用白木薄板隔成的“后间”,不开灯的时候,里面阴暗得看不出任何的东西。再左隔着一层板就是“客堂间”,狭长的玻璃窗平门。最左是小天井,和前门的一半,天井和后门天井一样地搭着马口铁皮的雨庇,下面胡乱地堆着一些破旧的家具、小煤炉、板桌等等。这一楼一底的屋子一共住着五家。客堂间是二房东林志成一家,灶披间是小学教员赵振宇的房间,透过窗和门,可以看见和窗口成直角地搭着一张铁床,窗口是一张八仙桌,桌子对面是一架小行军床,门内里方的壁上是壁橱、筷笼等等,进门处是碎砖垫高了的煤炉、锅子、食具……。失了业的洋行职员黄家楣住在亭子楼上,楼梯平台上放着一只火油炉子,这就是他们烧饭的地方。前楼只住着施小宝一个,她不开“火仓”,午饭夜饭都吃包饭。看不见的阁楼住着一个年老的报贩,常常酗酒,有一点变态,因为他老是爱哼《李陵碑》里面的“盼娇儿,不由人……”的词句,所以大家就拿“李陵碑”当作了他的名字。
〔客堂间是二房东住的地方,陈设比较整齐,从一张写字台和现在已经改作衣用了的一口玻璃书橱看来,可以知道林志成过去也许还是个“动笔头”的知识阶级。
〔这是一个郁闷得使人不舒服的黄梅时节。从开幕到终场,细雨始终不曾停过。雨大的时候丁冬的可以听到檐漏的声音,但是说不定一分钟之后,又会透出不爽朗的太阳。空气很重,这种低气压也就影响了这些住户们的心境。从他们的举动谈话里面,都可以知道他们一样地都很忧郁,焦躁,性急,……所以有一点很小的机会,就会爆发出必要以上的积愤。
〔上午八点以前,天在下雨,室内很暗,杨彩玉正在收拾房间和已吃过了早餐的碗盏,葆珍独自向着桌子,按着一只玩具用的桌上小钢琴,眼睛热心地望着桌上的书本,嘴里低声地唱着。
〔后门口,赵振宇的妻子正在门边买小菜,阿香挤在身边。赵振宇戴着眼镜,热心地在看报,阿牛收拾着书包,预备去上学。
〔弄堂前后卖物与喧噪之声不绝。
葆 珍 (唱着)“……可是我问你:贩来一匹布,赚得几毛几?……(调子不对,重新唱过)……可是我问你:贩来一匹布,赚得几毛几?要知他们得了你的钱,立刻变成枪弹子……”
杨彩玉 葆珍!时候不早啦!
葆 珍 (撅一撅嘴,不理会)“……要知他们得了你的钱,立刻变成枪弹子,一颗颗,一颗颗,……将来都是打在你的心坎里……”
杨彩玉 跟你说,时候不早啦!
葆 珍 我还没有唱会呐,今天放了学,要去教人的。……
杨彩玉 自己不会,还教人?(从床上拎起一件衣服)衣服脱了也不好好地挂起来,往床上一扔,十二岁啦,自己的身体管不周全,还想教别人,做什么“小先生”!
葆 珍 (将书本收拾)这件要洗啦!
杨彩玉 洗,你倒很方便,这样的下雨天,洗了也不会干。(将衣服挂起)
葆 珍 (跑过去很快地除下来,往洗了脸的脸水中一扔)穿不干净的衣服,不卫生!
杨彩玉 (又好笑又生气)我不知道,要你说!(端了面盆到天井里去)葆 珍 (收拾了书包)阿牛!(拎了书包往灶披间走)
赵 妻 (声)卖就卖,不卖拉倒!(狠狠地提着菜篮进来)
〔卖菜的手里数着铜板,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挤进门来,拼命地说。
卖菜的 照你说,两个半铜板一两,也差三个铜板呐,连篮一斤二两,除了七两的篮,十一两,二百七十五……
赵 妻 谁说七两?(将篮里的茭白猛地覆在地上,用秤秤着空篮)我说八两半……
卖菜的 (上前一步瞧着她的秤)嗳嗳,嗳,你瞧……
赵 妻 (做了一做秤的样子,就算数了,向里面走)卖就卖,不卖拿去!
卖菜的 好啦好啦,添两个铜板……
赵 妻 (回身摸袋,故意迟疑,好容易将两个铜板交给卖菜的,当卖菜的挑起篰正要走的时候,她就很快地从他的篰里面拿了一支茭白)添一支!
卖菜的 (情急)这怎么行?……
〔赵妻狠命地将门关上,阿香帮着将身子顶住。
赵 妻 你这卖菜的顶不爽快!(回头来自言自语地)下了这十天半个月的雨,简直连青菜茭白也买不起了!
卖菜的 (声)喂喂……(推了几下门,也只得罢了,拖长了嗓子)嗳……茭白喽白菜——
〔赵振宇望妻子看了一眼,露出微笑,很快地又将眼光移向报纸上。
葆 珍 (大声地)阿牛,昨天教你的歌学会了?
阿 牛 (从灶披间伸出头来)不准你叫,你得叫我赵琛!
葆 珍 (故意地)偏叫,阿牛,阿牛,牛——
阿 牛 你真的叫?
葆 珍 你不是属牛吗?
阿 牛 那我也叫!叫你阿拖,拖油……
葆 珍 (急了)赵琛!
阿 牛 哈哈哈……(回进去拿书包)
〔杨彩玉正提了菜篮出来,葆珍撅起了小嘴,对她母亲瞪了一眼。杨彩玉 什么?你——
葆 珍 (指着阿牛)阿牛,他又说啦,叫我——
杨彩玉 (一抹阴影从她的脸上掠过,低声而有力地)别理他,去念书吧!点心钱拿了没有?
〔葆珍摇头,杨彩玉回去拿钱给她。
〔此时林志成从前面推门进来,板着面孔,好像受了一肚子的委屈似的,一声不发,把弹簧锁的钥匙往袋子里一塞,从桌上拿起一杯开水,吞也似地喝了,胡乱地往床上一躺。杨彩玉 (有点讶异)什么,你不舒服?
〔林志成不语。
杨彩玉 衣服也不换……(将挂了的寝衣除了给他)
〔林志成仍不理。
杨彩玉 (生气了)怎么的?你这人,老是跟我寻气,我又不是你的出气洞!
〔林志成看见杨彩玉生气了,便挣起半个身子来,预备换衣服,欲言又止。
〔杨彩玉不理会他,提了菜篮和葆珍一同出去,随手将从客堂到后间的门带上。林志成换了衣服,纳头便睡。
阿 牛 (看见葆珍去上学,喊)等一等,林葆珍!(回头对他母亲)妈,五个铜板买铅笔。
赵 妻 没有!
阿 牛 先生说要!
赵 妻 先生说要,我说不要!
〔赵振宇笑着从袋子里摸出了几个铜板来交给阿牛。
阿 牛 (对葆珍)后面的两句,我还不会唱……
葆 珍 后面的?……(带着调子)“一颗颗,一颗颗……”
阿 牛 唔,你再唱一遍……
〔二人欲下。
杨彩玉 (从后面)葆珍!放了学就回来,在外面乱跑,给你爸爸知道了又会……
葆 珍 (表示不快)什么爸爸爸爸……(下)
〔桂芬买了小菜回来,与杨彩玉遇个正着,赵妻悄悄地对杨彩玉望了一眼。
杨彩玉 (为着掩饰,对桂芬)喔,你早啊!(出门去)
赵 妻 (很快地对桂芬)听见吗?
桂 芬 什么?
赵 妻 (用嘴望门外一撅低声地)说起了她爸,葆珍就生气,嘟起了嘴。(模仿着)“什么爸爸爸爸”,唔,现在时势变了,小孩儿人事懂得早,一点儿事情也瞒不过啦!
桂 芬 (微笑)十二三岁啦怎么还不懂!(在水斗边把小菜一件件地拿出来)
赵 妻 (向客堂间方面听了一下,低声)可是听说姓林的跟她妈结婚,她还很小呐。
桂 芬 照理说,姓林的待她也很不错,我正在说呐,这样的晚爷,总算很少啦。
赵 妻 (抢着)可不是,我们搬到这儿来快一年啦,从来也没有听见打过骂过她,有时候,姓林的跟她妈妈寻事,发脾气,可是一看见她,就会什么话也没有啦。
桂 芬 唔,这是天性吧,不是自己生的,总有点儿两样。况且,她的同伴们又爱跟她开玩笑,什么拖油瓶……(笑)小孩儿总是好胜的。
赵 妻 (停了一停)你还不知道呐,她跟我们阿牛讲话,讲到姓林的事,总是林伯伯,从来也没听她叫过爸爸。
桂 芬 那不是他们以前就认识吗?
赵 妻 哪止认识,姓林的和她自己的爸爸还是好朋友呐,听说。
桂 芬 喔,那为什么……
〔突然,天上骤雨一般地落下一阵大点子的雨来。
赵 妻 唧,做黄梅真讨厌,又潮又闷,人也闷死啦!
桂 芬 唔,接连的下雨,橡皮套鞋也漏啦!
赵 妻 (看见桂芬在洗鱼和肉)喔,今天买了这许多?
〔亭子楼上黄父高声地咳嗽。
桂 芬 (强笑着)乡下的爸爸来啦,总得买一点!
赵 妻 喔,我倒忘记啦!——上海没来过吧。(剥着茭白)
桂 芬 嗯,本来,去年秋天打算来的——
赵 妻 喔,(想起了似的)来看看新添的孙儿,对吗?
桂 芬 (勉强地笑着)他,也有五六年不回去啦!
赵 妻 老先生倒很清健,三公司,大马路,都陪他去玩过啦?
桂 芬 差不多,初到上海,总得这一套。
赵 妻 昨晚上回来很晚啦,你们黄先生陪他去玩了大世界?
桂 芬 不,就在这儿近处,上“东海”去看了影戏。(自发地笑了)可是花了钱,他倒不爱看,说,人的头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看到有点儿懂的时候,便又卜的跳过去啦。
赵 妻 (同意她)电影儿我也不爱看,一闪一闪的把头也弄晕啦,老年人总是爱看大戏的,陪他去看一本《火烧红莲寺》吧。去年年底,我的哥哥陪我去看了一本,喔,真好极啦,行头又好,布景又新,电灯一黑,台上的什么都变啦。真的,让他看了回乡下去,(笑)也许,几天几晚也讲不完呢。
桂 芬 嗳,家楣也是这么说。
赵 妻 在上海还得住几天吧?
桂 芬 (俯下眼睛)说不定,总还有几天吧。
赵 妻 好福气!儿子在上海成了家,添了孙儿。……
桂 芬 可是……要是家楣有事情做,……(往亭子间望了一眼,低声地)……这也叫一家不知道一家的事啊,在他老人家看来,像我们这样的生活也许很失望吧。种田人家好容易地把一个儿子培植起来,读到大学毕业,乡下人的眼界都是很小的,他们都在说,家楣在上海发了财,做了什么大事情呐,可是……(不禁有点儿黯然)到上海来一看,一家大小只住了一个亭子间!……(洗好了菜,站起来)
赵 妻 你们黄先生在乡下还有兄弟吗?
桂 芬 那倒好啦,还不是只有他一个。
赵 妻 (只能劝慰她)可是,你们黄先生有志气,将来总会……
桂 芬 (接上去)有志气有什么用,上海这个鬼地方,没志气的反而过得去;他,偏是那副坏脾气,什么事情也不肯将就……
赵振宇 (放下报纸,一手除眼镜,用手背擦一擦眼睛)不,不,随便将就,才是坏脾气,社会坏,就是人坏,好人,就应该从自己做起的。大家都跟你们黄先生一样的不随便,不马虎……
桂 芬 (要走了)不随便,就只配住亭子间,对吗?
赵振宇 不,不,不是这么说,做人但求问心无愧,譬如说……
赵 妻 (狠狠地)别再譬如说啦!再不去,又会脱班啦,几毛钱一点钟的功课,还要扣薪水……
赵振宇 没有的事,此刻八点差一刻,到学校里四分半钟就够啦。(回头对桂芬,诚恳地)譬如说……(一看,见桂芬已经上楼去了)
赵 妻 (带着冷笑)人家爱听你的话吗?这样的话,到课堂里去讲吧,骗骗小孩儿……
赵振宇 (坦然)听不听是人家的事,讲不讲却是我的事啊!我,我……
赵 妻 得啦,得啦,走吧,过一会儿姓林的走过来,话又会讲不完啦,海阔天空的……
赵振宇 (望着客堂间)这几天他又做夜班吗?
赵 妻 做日班做夜班,跟你有什么相干?
〔门外卖糍米饭的声音。
阿 香 (对她妈)妈,吃糍米饭!
赵 妻 (摸了一摸袋,大概没有钱了,便转换口气)不是才吃过稀饭吗?
阿 香 嗯!我要——
赵 妻 (狠狠地)你爸爸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