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不自觉地避开她的眼光,还是用温和的调子):“不要紧,不会出 什么事的,你看,他把被子,脸盆都拿走了。”
这句话,似乎使她安了心,慢慢地点了点头。
昭华(拉着她的手):“再去问问李老汉儿,说不定他会知道一些……” (拉着她往外走,可是寒儿还是回头望着那堆干草……)
走到神龛前面,寒儿忽然想起似的对供桌看了一眼;那个玻璃瓶子还在, 枯干了的山茶花也已经不见了。
昭华(到庙门口):“你别难过,大家再找找看,说不定会碰到……”
寒儿(跟着她,好象没有听到她的话,梦痴留下的那张纸条,还在她手 里,忽然自语似的):“可是,妈妈他们,还不知道……”
昭华(也象自语):“也许,不知道还好些。……(门口,要分道了,亲 切地拉着她的手)小妹妹,当我大姊姊,常到我这儿来!”
寒儿点点头。
二三
(溶入)悲怆的音乐,渐渐转到急躁的调子。寒儿一个人在街道上走, 注意着路上的人,东张西望,给一个行人撞了一下。街上有“招募民工”的 招贴。
(溶入)寒儿放学回来,依旧东张西望。
(溶入)姚国栋和昭华从电影院出来,警察抓住了一个人,有人围观, 昭华站定一看,被抓的是一个青年。
(溶入)乱哄哄的街道,忽然人们象逃警报似的散开了,迎面而来的是 押壮丁的队伍,十七、八个人用草绳缚着,象一串蟹,后面一个兵又抓来一 个,用绳子望脖子上一套,这个人想逃,挨了一枪托,这个人穿着一件破长 衫,腋下还夹着一张草席子。
二四
憩园下花厅。一个穿西装的医生给昭华诊好了脉,在开药方,国栋眉开 眼笑,盯着昭华看,昭华含羞地瞅了他一眼,侧身避开他的视线。医生把药 方交给国栋──
医生:“其实,不吃药也可以。只是,这一两个月之内,不要太劳累, 不要吃刺激性的东西,最好常常去散散步。(一边把听筒之类收拾起来,放 进小药箱里面,站起来告辞了)过些日子,就是秋天了,到郊外去走走…… 嘿嘿”(昭华点头)
国栋送医生出去。
周嫂进来收拾茶怀,她满脸带笑。
周嫂:“太太,恭喜你了,听医生说了,我们做下人的真高兴呵,太太 有了位少爷,小虎就不能再称王道霸了。”
昭华:“不要说这些──”(可是,对她的好心还是怀着好感的)
国栋兴冲冲地跑回来了。
姚国栋:“好,以后,你就不能再说我只有小虎这一个儿子了,你──”
昭华:“呸,(轻轻地啐了他一口)大声讲,我看你,还要去‘鸣锣通知’ 呢……”
姚国栋:“对,对,我得去通知你的大哥,让他高兴,……(踱了几步, 显然有点兴奋)唔,天气不错,明天去武侯祠耍耍,好不好?──这几天倒 没有警报。”
昭华(低声):“随你。”
二五
初秋天气,一碧无云。两辆车子在到武侯祠去的路上走着。前面是姚国 栋的包车,昭华在后,坐的一辆外面叫的车子。老文跑得快,后面的车子落 后了一大段。在快出城的时候,两辆车子离开两三丈路了。昭华的车子刚跑 到十字路口,就被一群穿粗布短衫的苦力拦住了路。他们两个人一组抬着大 石块,继续经过,人数共有二十多个,还有四、五个穿军衣,背枪拿鞭子的 人押着。这些苦力全剃光了头,只在顶上留了一小撮头发,衣服破烂肮脏, 脚上连草鞋也没有。这群人有老有小,但同样的瘦得不成人样,驼着背,额 上冒着汗,忽然昭华睁大了眼睛,差一点要叫出来,她在苦力群中看到了一 个人,这个人正抬着扁担的前一头,现在站住了,稍稍抬起头来看了昭华一 眼,很快地又避开了,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话,──这就是杨梦痴。正 当他停了一步的一瞬间,一个声音叱骂了。
士兵:“走,想做啥子!”
接着,一皮鞭打在他脸上,他哎呀一声,脸上立刻出现了一条斜斜的红 印,他的嘴、脸在抽搐,低下头,一步一步地走了。
昭华(不自禁地叫了出来):“杨──先生,杨……”
没有人注意她,只是拉她的车夫轻轻地回头来望了一下。人走完了,车 夫拚命地赶前面的车子。昭华回头望着这一群人,痛苦的表情。
二六
昭华的车子到武侯祠,国栋已经下了车在等待了,迎上一步──
姚国栋:“车夫跑不快?……”
昭华(脱口而出):“我碰见了一个人。(望着他)一个熟人。”
姚国栋:“谁呀?”
昭华:“这个人你也认识。(镇定一下自己)回去跟你讲吧。”
二人进了武侯祠。转进了一条幽静的长廊,它一面临荷花池,一面靠壁, 游人不多,梦痴的事一直压在昭华心上,走了一段,望着池子里的荷花,她 走得更慢了。
姚国栋(一直兴致很好。正想和昭华讲话,发觉她痴痴地望着池子,便 说)“这儿喝杯茶吧,(不等昭华回答,就叫了)幺厮!泡两杯茶,瓜片!(拉 开一把椅子,让昭华坐)累了?”
昭华(还是装着笑):“没有。”(幺厮泡了两杯茶,还放上两碟瓜子之类)
卖报的小孩子来推销报纸:“《扫荡报》、《华西日报》、《新华日 报》……”国栋摇摇手。
昭华(竭力想不让国栋看出她的心事,自语似的):“荷花开得真好。”
姚国栋:“嗳,(拉了一下昭华的手)要不要到大殿上去求张签?问 问……”
昭华:“我才不去!”(不好意思地推托)
姚国栋:“难得嘛,去,去,逢场作戏嘛……”
昭华(笑着):“你啊,连对菩萨也逢场作戏……你去吧,我在这儿守桌 子……”
姚国栋站起来了,昭华心不在焉地抓了一把瓜子;可是不吃,又放下了。
游人来往,隔着两张桌子,两个学生模样的,一个在看书,一个在看报。 昭华忽然注意到对面的走廊,立刻紧张起来,她首先看到的是寒儿,其次是 她哥哥,后来才看见她的母亲和一位年轻的小姐。那个小姐正在和杨三太太 讲话,她们两个都把脸向着池子,忽然杨三太太笑了,那个小姐也笑了。寒 儿和她哥哥也停了步,掉转身子和那个小姐讲话,他们也笑了。
昭华听到他们愉快的笑声。她一怔,很自然地想到了方才看到的梦痴情 景。
寒儿的哥哥陪着母亲和那位小姐从小门到外面去了,寒儿好象也看到了 昭华,一转身,很快地跑了过来。
寒儿(高高兴兴地):“姚太太,你也在这儿……”
昭华(排除了心上的阴影,赔着笑):“你们一家(停了一下)都来了!”
寒儿:“还有一个是我的表姊!”
这时候,国栋又匆忙又高兴地跑回来了,大声地──
姚国栋:“好得很,上上签……”(看见她身边的寒儿,可是他记不起来 是谁了)
昭华(拉着寒儿的手):“这位是杨家的大小姐……”
姚国栋(不置可否地):“哦哦,来玩玩?……”(坐下来)
寒儿(对姚鞠了一躬,然后对昭华):“过会儿,我再来。”
(走了)
姚国栋(把签经摊开,指着其中的一句):“你看,……”
昭华(看了一眼,羞恼地把签经团掉了):“你这个人……”
姚国栋(笑了笑):“这娃儿是……”
昭华:“杨家三房的……”
姚国栋:“哦,难怪有点象杨老三……”
杨家的四个人又回转来了。
昭华(望着他们,自语似的,又象讲给国栋听):“两兄妹一个模样,真 象。……你看她哥哥,长得很端正,可是,怎么会对他父亲那样厉害。”
姚国栋:“人不可以貌相啊,况且,他们的那位父亲也真是……”
昭华(忍不住了):“你,知道杨老三的下落吗?”
姚国栋(摇头):“想象得到的,还不是……照旧,吃喝嫖赌……”
昭华:“不,……”
姚国栋:“怎么?”
正要讲下去的时候,寒儿又悄悄地跑过来了,拉了一下昭华的手,似乎 只让她一个人知道似的,避开姚国栋。
寒儿:“姚太太,告诉你一件喜事,我那位表姊,其实就是我未来的嫂 嫂,上个月才订婚的……(停了一下)可是,我爹,一直没有消息……”
她最初在脸上露出的一丝笑意,很快又消失了,不等昭华回话就转身跑 开了。
昭华:“哦!”(忍不住要讲了,又竭力压制住,低下了头)
姚国栋:“她方才说,杨老三怎么了?”
昭华(敛了笑容):“不,他儿子订婚了,……他自己……的……事嘛, 晚上告诉你。”
姚国栋(有点意外,用探索的眼光望着她):“晚上?”
二七
昭华的睡房,灯下。
姚国栋躺在沙发上,在听昭华讲日间所遇到的故事,昭华带着忧戚的表 情,正在讲……
昭华:“……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脚步停了一下,旁边那个兵,就在他 脸上打了一皮鞭……我看得很清楚,准是他,一点也不错,可是,和从前完 全变了。啊哟,可怕得很……”
姚国栋:“你没有叫他?”
昭华:“叫了,闹哄哄的,谁也听不见,就给兵押起走了……我看,准 是抓壮丁给抓……”
姚国栋:“那也不一定,剃光头留一撮头发的,都是犯人,说不定他犯 了什么案……”
昭华:“方才那个小姑娘和我讲话的时候,我差一点讲出口了……咳, 好好的一家人,落得个这般地步……”
姚国栋:“假如他是犯了法,罚做苦工,那倒有办法,民政厅和警察局 我都有熟人,去讲讲,保他出来就是了……”
昭华:“那,顶好了,诵诗,你就做桩好事,……那个小姑娘太可怜了…… (外面有人讲话声音,她听了一下,接着说)可是,我看,放了出来,恐怕 也──(停了一下)那样子一定病得很厉害……”
姚国栋(还是很有把握的样子):“那不怕,好人做到底,保他出来,把 他的病治好,──可能,他还有嗜好,索性逼他戒了,只要他肯改,我可以 给他弄个小事情做……”
昭华:“那就太好了,那时候,我去劝劝杨三太太,……”
这时候,外面老文和周嫂讲话的声音可以听出来了,周嫂推门进来,站 着不讲话。昭华迎上一步,周嫂低声和她讲了几句,昭华迟疑了一下对她说 了一句:“那,明天再说吧。”她慢慢地坐到原来的坐位上,不讲话。
姚国栋(望了她一眼):“出什么事?”
昭华:“又是──(停了一下)老文去接小虎,给赵家骂回来了,…… 老文气得要命,说不干了。”
姚国栋不语。
昭华(觉得这是劝说的机会了):“诵诗!(把头偏了一点,避开他的眼 光)我,本来不想说,……你欢喜小虎,这我知道,可是这两年,他变得多 了,再让赵家把他纵容下去,我看以后就难管了。我是后娘,赵家又不高兴 我,我不好多管,……”
姚国栋:“你的意思我懂。不过小虎年纪还小,脾气容易改……”
昭华:“说实话,也不算小了;别的都可不说,赵家只教他看戏,赌钱…… 这……”
姚国栋:“好。等我办了杨老三这件事,自己去接他回来。不过小虎外 婆的脾气你也晓得,跟她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只有跟她讲好话……”
昭华:“你什么事情都说有把握,没有问题,就是对小虎,对赵老太 太……”
姚国栋(笑了):“好好,不抬杠了,你看嘛,我保险,我自己去接他回 来。”(说着,打了一个呵欠……)
昭华(催问一句):“杨老三那件事……”
姚国栋:“记得,一定查得到。”
二八
外面下着夏天的骤雨。
在一间机关办公室内。偶有公务员模样的人出出入入。
一个穿制服的中年人在查一本本的名册,国栋站在旁边,偶然也看看翻 着的名册。从玻璃窗外可以看到雨很大,还有雷声。穿制服的口中低声地念 着:“姓杨,叫……梦,痴”,翻完了一本,摇摇头,回头对姚,“没有啊, 这个名字。”
姚国栋随手拿起这本名册看了一下,上面写着的栏目是“劫匪”,他笑 了,依然以他特有的有信心的口吻说。
姚国栋:“这个人我知道,他一不会搞政治,二不会做强盗,……还有 别的什么……”
穿制服的又拿起另一本名册,嘴里低声说:“这一本查过了”……再查, 还是念着,“姓杨,叫梦痴……”
姚国栋瞟了一眼,那栏目是“惯窃”。──穿制服的突然停止了,嘴里: “这个,不姓杨,可是,梦,痴……”指着给国栋看,一边说,“音同,字 不同。”国栋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的是“孟迟”“惯窃”。
姚国栋(念着):“五尺三寸,脸瘦长,特征:鼻向左偏。(大声地)对 了,准是他,请你办个手续,我保他出去。”
穿制服的(睁大了眼睛,用手一指这个名字上的一个朱笔记号×):“保 他?他,死了!”
姚国栋(一惊):“死了?怎么死的?”
穿制服的(拿起电话):“喂,我张科长,查一查,窃字七百六十八号的 死因,对,叫孟迟的,(等着,对姚)名册上画了红杠子,就是……喂,喂, 唔,病死的。对,拒绝出工,挨了打,唔,诊断是急性霍乱。……”(挂上 电话)
姚国栋:“死了,拒绝出工……”(在他永远愉快的脸上也显出了意外和 感伤的神色,木然,慢慢地拿起帽子……)
雨还在下,远雷之声。
二九
憩园的下花厅门口,才下过雨,赵青云在收拾花草,小虎伸着手向昭华 要钱。
小虎:“给,给嘛……”
昭华:“你爹说了,赌钱不可以。”
小虎:“谁说赌钱,外婆他们一家,都到青城山去了……”
昭华:“那,要钱什么用?”
小虎(哚起了嘴):“要开学了,买书,买自来水笔,买别的东西……”
赵青云听见了,向昭华做眼色。
昭华(摸口袋):“小孩子,可不能讲假话呵……”
小虎:“真的──”
昭华(给了一点钱):“记住爹的话,不要赌钱了……”
小虎(接了钱,回头就走):“就是。”
昭华望着他的后影,黯然,赵青云摇摇头,向昭华──
赵青云:“太太,不要信他,全是扯谎。你们都是厚道人……他的把戏, 我们都知道……”
包车的铃声,青云跑去。昭华低头沉思。
姚国栋进来,脸色很不好,昭华迎上一步。
姚国栋(一边往里走,一边简单地说):“杨老三的下落,找到了。”(昭 华有点紧张,跟着进去)
昭华(跟着他,边走边问):“在哪里,可以保出来吗?”
姚国栋(停了一下):“他,已经出来了。”
昭华:“保出来了?还是……现在在哪里?”
姚国栋:“到里面去讲吧。”(他皱了皱眉,快步走进他们的卧房,用力 地把帽子在桌上一丢,象泄了气似的坐在沙发上)
昭华牢牢地望着他紧闭着的嘴唇,等他。
姚国栋:“他死了。”(说了这一句,又闭口了)
昭华(一怔):“真的?我……不信。”
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