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本届脚下。这类秘书的口碑不行,在任的领导们爱用,而且还会出现“铁交椅
秘书送流水官”。
这些秘书的招数我都用不上,也不完全是我用不上,而是当秘书出身的头头儿
早知道这些路数,不吃这套。我慢慢发现,头头儿受改讲话题,也是随意性极大的
想到就说。这不好办了。后来,我有了办法,接受任务后,不要急着动笔,先放上
两天,然后,诚恳地找领导请示。在请示过程中要弄清头头儿的想法,同时,一旦
发现头头儿还没有想法的时候,及时地以请教的方式把自己的想法反复地向头头儿
说明,装进头头儿的脑瓜儿里。这样,当我的稿子送到头头儿的办公桌上的时候,
头头儿的意图在文章中得到表达,头头儿没有意图时,也会用我向他汇报的意图来
审查我的稿件。从此以后,我的稿子头头儿几乎不动。“小叶领会领导的意图很到
家嘛!是个笔杆子。”——这是我在1974年到1976年间秦岭腹地的一个政治处里当
秘书的经历。
如今我早就不干秘书工作了。现在当秘书也肯定不用那个非常时期中的秘书们
的那种做法了。不过有时也会见到面熟的文牍派、实用派和歌德派的影子。有时,
在某些领导的报告和署名文章中,也会感到另一位的口气和笔法。想笑:这里又藏
着个能领会头头儿意图的笔杆子!
那时
那时发生的这个事情我在一篇文章里谈过。现在想来,这件事在那时,我并没
有意识到它的重大,这是二十年前的事。
那时,我骑着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午休后去机关上班。从家出来是条僻静的小
巷,小巷是道斜坡,因为我居住的西昌城,就是一座依山的小城。小巷不是一条商
业居民街,是由机关和工厂的围墙隔出来,两旁是高墙。行人少,又是坡道,我从
家出来一路飞快地滑行前进。自行车刚穿出巷口,就听得从头上传来一声惊叫,恐
怖而绝望的尖叫。
那时,我一抬头,前方一个男人,正从小巷边高高的白杨树上,锯下一根侧枝
的树干,树干在他的尖叫声中。已经从天而降。我本能地猛地捏紧自行车的双闸。
那时,我眼前一黑,被弹到空中。
那时,我睁开眼,我被自己吓住了,树干从我的鼻梁刮过,满鼻子是血,眼镜
不在了。树干从我的手臂刮过,手臂和手背都是血。树干从我的小腿刮过,腿上也
是血。我被抛到车前一丈多远,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回头看,那辆飞鸽车,三角
大架被砸成V字,两个车轮还没倒,站立在树干两侧!
那时,救护车把我拉进了医院,经过检查,骨头和内脏都完好无损,碗口粗的
树干,齐刷刷地刮掉我一层皮,从鼻梁到两只手臂再到两条腿。大夫说:玄!你的
自行车再向前一厘米,这一切都不需要了。
那时,我应该害怕。没有理由,没有预谋,没有准备,我就差一厘米。一厘米
也就是零点零零一秒,我就会彻底完蛋!这实在是没有道理,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就
是一厘米,就是零零一秒?也太脆弱,太无理了吧?
那时,说实在话,我被浑身的血吓住了以后,在等待救助时,已不是恐怖,而
是庆幸。“我没死?真没死!”我从身上的疼痛证实了自己不是鬼魂。然后我看到
了那站立出一副烈士样子的自行车,想,我真命大!(是高兴?)大树骑上去,自
行车就趴窝了,可怜的替死鬼!(真不好意思,我当时已在想:一定要让砍树人赔
我这辆自行车。)
那时,我抬起头来,看见那个砍树人。他直哆嗦,双手抱紧树,一个劲儿地问
我:“你还活着?”后来这个人买了一个三角架,把车给我送回来,还说:“这三
角架是新的,二十多元,我一个月工资没有了。”我很同情他。
那时,我由于一个特别原因,很快把这个悲剧当成了正剧甚至喜剧来欢庆。我
在这事件以前,曾想报考大学,领导以工作需要为由,没批准。我也没当成文革后
第一届七七级大学生。这次在家养病一躺就是两个月,正好补习迎考。也真考上了
大学,从此生活发生了转折。所以,在那时,几乎一想到这个事情,我就和上大学
联系起来。悲剧当喜剧演,自己让自己快活。
那时,我忽略的一切,不知为什么,二十年后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今年
是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年,我从考上大学到现在也正好二十年。大概是这些天总说二
十年这个话题,我们这个国家是从二十年前开始了大变革,我个人的转折点也是二
十年,那个大难不死。
那时,如果那一厘米不存在了,我今天会怎样呢?再快一厘米,一切都提前下
课了。若是慢一点,那树只是吓我一跳不伤毫毛呢?我去上班,走进办公室点上一
支烟以后……今天的叶延滨在想什么呢?
那时,只差一厘米!今天我所有的人生路,都是那一厘米的延伸;今天这二十
年我的那些日月晨昏,也只是从那零零一秒的缝隙中漏出来的!想到这里,我真觉
得不幸、幸存与幸运这三“幸”之间,只有一厘米的距离,而它们又总是同时迎面
向人们走来——在那时或此时!
第四章
吃的联想
中央电视台“正大综艺”节目打电话请我去当嘉宾,儿子反对。知父莫如子,
他说在猜猜看这类事上,老爸是一定出昏答案的主儿。我完全同意儿子的看法,而
且已有前科:春节中央电视台“生活”节目请我们全家去当嘉宾,也是一个娱乐性
的知识节目,比赛对手是国家羽毛球队总教练李永波一家。头一轮儿子回答,领先。
等到我把苗族的芦笙局部,说成是酒壶时,我们全家败下阵来。
猜猜看这类游戏,源于我们熟悉的原理:少见多怪。不要说远在尼加拉瓜或是
洪都拉斯,就是我经历过的,或是从我经历中“制造出来”的,让你猜,你也不一
定猜得准。不信?咱们试试,不说别的,就说吃。
在四川西部高原,有一个地方吃猪肉的内脏,不洗。猪肠子用手一挤剁成寸节,
放进砂锅里煮,边煮边搅,肠子熟了,往上浮,于是从上往下吃,吃到没肠子了,
剩下的残渣余孽倒掉。你说是真是假?这是题一。
在大凉山,住在高山上的老乡都将收获的菜叶子,晾晒在屋顶上,屋顶是石板
盖的,所以房子低矮,晚上在院子里吃饭,一家人围着一只吊锅,用扒子把屋顶上
的菜叶扒下来就放进锅里煮了吃。正吃着,羊群回来了,闻到了锅里的盐味儿,也
扑上来赴宴,主人客人一阵武打,击退羊群,接着用餐。这是题二,是真是假?
在陕北,老乡家杀猪了。知青说,要猪下水。于是老乡把心、肝、肺、肠、肚
全提来了。知青吃了之后,发现犯了一个错误:没问价!准挨宰!他们只好认了,
问“大爷你那下水多少钱?”“不要钱!”“哪能不要哇!”“就给一斤肉的钱吧,
少点也行。”那时自由市场的肉一斤一元八,一副下水,心肝肺肠总共一元八,这
是题三,是真是假?
在成都,一个作者给刊物编辑写信,说春节给你寄点年货。打开邮包一看,是
两只熊爪子,吓得编辑不知怎么处置,最后丢进了大街的废品箱里。这是题四,是
真是假?
也在四川,一所中学,寄宿制,一桌人吃饭,每餐有人分饭。那天一男生大哭,
到学校老师处申诉,原因是那一餐吃苞米粒,他是最后一个,分的苞米粒比别人少
了五粒!这是题五,是真是假?
在某军马场,连部司务长向指导员汇报,说上个月从延安招来的新农工,吃的
粮食超了一半,规定每人三十八斤,结果每人平均吃了六十多斤。指导员下食堂,
发现有人二两面一个的馍吃了七个,还要再吃。结果,指导员下令,放开让他们吃!
三个月后,连队平均每人吃粮到了四十斤以下。这是题六,是真是假?
好了,再多就不好猜了。你先在上面的题,记下你认为的真假,然后看我下面
的答案。
题一是真。川西高原在解放初期落后,某些偏僻民族地区生活如此,这是我从
当时一本工作组手册上读到的知识。题二是真。那是我在文革中大串连的经历,那
时大凉山非常穷。题三是真。当年陕北虽然贫困,但也没有商品观念。记得当年知
青进延安时,一毛五买一张饼,一毛五又可买一只猪蹄,三毛钱改善伙食,相当于
知青劳动一天的收入。题四是真。80年代初,还没有那么多保护野生动物的规定,
邮局能寄,就是证明。题五是真。发生在三年自然灾害的1960年,我在一个寄宿中
学读初一,极其饥饿的孩子们每一桌都自己做了小天平秤,八个人将一小盆饭分得
如实验室一样精确,这个同学为五粒苞谷大哭一场,让我终生难忘。题六是真,那
吃八个馍的就是我,在延安喝菜粥,一个个都成了大胃,吃了三个月正常干饭,才
让胃变小了。
这些都是不久前的真事,现在成了故事,谁不说改革开放好?改革开放,让中
国人不再一见面就问:“吃了饭没有?”啊,那些年,找到一口饭也不容易呀……
〔补记〕
这篇文章打好以后,存在盘内,一直没有动它,朋友约稿,我想,看看电脑里
有没有合适的,找出这篇,觉得对于我们这样的与共和国几乎同龄的人来说,是较
合适的题目。
五十年共和国最大的成就之一,就是用占世界百分之七的土地,养活了占世界
百分之二十二的人口。这是写入政府报告和中国代表在联大发言的提法。对于我们
这一代人而言,就是饥饿的体验成为了过去。中国有句古话:民以食为天。中国老
百姓多少年来,一见面不说:“你好!”而是说:“吃了没有?”这实在是共和国
太伟大的进步了,让千年的“吃了没有?”不再流行了。
现在流行的是减肥,是儿子们孙子们的营养过剩。这也许是一个代代饥饿的民
族,强大的吸收力,形成一种基因,一旦供应丰富,我们的儿孙还适应不了。但我
想,让十二亿人不再在饥饿的阴影下生活,这是一个伟大的成就,是共和国给其子
民最大的福祉。
为此,想再为上面的六个题目加上更详尽的注解。
题一,川西高原某些地区的穷困,比吃猪内脏不洗更穷。1966年,我到金沙江
边的会东县当社教工作队员。我那年17岁,正是高三毕业,文革开始,取消高考,
于是当地政府抽调去当了工作队员。在我去的高山生产队,基本以洋芋为主食,一
天只吃两餐。洋芋不去皮,砂锅里煮好,蘸着盐吃,在那时,在社员家里,我没有
见过除了盐以外的调味品。山上的社员非常羡慕平坝人:“那里好啊,能吃上苞谷
粑粑!”
题二,大凉山高山上这件事,是我1967年春步行串连到北京后,返回四川,又
从成都步行去西昌,在大凉山越西县内高山上借宿的经历。主人是本世纪初被土司
抢到山里当奴隶娃子的汉人,全家都已彝化,儿孙不会说汉话了。这家人住在低矮
的土坯房里,晾在房顶上的干菜,手一伸就能抓下来。当我们告别主人上路时,主
人给我们每人捏了一团荞面团子。山上没水,主人也从不专门洗手,白生生的荞面,
捏成团子时,已黑乎乎的和主人的手一样颜色。这是主人能拿出给他的同胞最好的
食品。上路后,我们在四个小时的山间跋涉中,吃下了这个像手雷一样的食品,没
出现任何消化异常。
题三,在陕北插队四年,吃了一回猪下水,三十年过去没忘,足见不容易。我
在陕北插队时曾有一年与农民生活在一起。在这一年里,我知道吃糠咽菜是什么滋
味。我那个队穷,加上人多地少,水土流失严重,基本上是种一收三,每年种二十
担麦子,能收上六十担,三分之一交公粮,三分之一留种,三分之一分配,结果是
种一收一,何等低下的生产力!1991年,我再回这个队,家家都只吃细粮了,说起
插队,农民还惊奇,城里来的娃们还真能受罪。问为什么同样的土地,现在出粮了?
回答是,地是自己的了,当然不一样!在这山沟出口竖着一碑:小流域水土流失治
理示范。
题四,用邮包寄熊掌这样的事今天不会再有了,那是80年代初,其源在多年来
中国人过年过节就要用邮包寄年货。在十多年前,中国人还有这样的习惯,到什么
地方都要买上点土特产,亲友们过年过节都要相互寄年货。饿怕了,好囤积。现在
进一个超市,全中国的食品都能见到,这个景象过去哪有?
题五,三年自然灾害,经过的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天灾也罢,人灾也罢,就
是全国性的饥荒。这一灾,凡经过的人印象都很深刻,知道十二亿人吃饭问题何等
重大。在三年自然灾害前,是大跃进,吹牛皮一亩地能产十万八万,高兴得领导人
发愁粮食多了没处放怎么办?牛皮一年就吹破了,才知道吃饭问题马虎不得。我们
是学生,国家一月供给二十来斤粮,只有一点口粮,没肉没油,天天都觉得饿。三
年里,我入初中一米四九,初三毕业一米五一,只长了两公分。那五粒苞谷让我一
辈子难忘。就在这样困难的时候,还有另外的故事。班上一个同学,每天省下一顿
饭,借给其他同学。到了星期六,从周一到周五借过他饭的同学,就把晚饭还给他。
这些同学回家去蹭饭,而这个同学就把一周省下的饭带回家去。听说他没有父亲,
母亲和弟妹都等他回来吃一顿米饭。
题六,在陕北插队,是我一生中第二次饥饿时期。我插队前体重一百三十多斤,
不胖,从农村出来时是一百一十四斤,基本是个骨头架子。当时,父母都是“反革
命”、“黑帮分子”。在农村又是个极穷的村子,天天吃糠。说了你也不信,没粮
哪来的糠?交公粮要交小米,碾下的糠就掺成窝窝吃。我自信知道一点中国国情,
一是下了穷乡吃过糠,二是上过报纸挨过批,上上下下,感到有今天这样的开放与
小康,实在是得之不易,值得珍惜。记得中国不再用粮票的时候,我的老母亲还攒
着五百斤“全国通用”的粮票。老人家从来不进银行存钱,所以当这些宝贝作废的
时候,她说,真的不会再用它了?真的?
母亲担心她的儿女受饿,真的,作为一个中国人,告别饥饿,这实在是天大的
事情,为此,我想起了贾平凹的一首诗,题目是《题三中全会以前》,诗中是这样
写的:
在中国
每一个人遇着
都在问:
“吃了?”
我认为这是最了解中国国情的人才写得出的一首诗。
快乐的你
春节一到,快乐这几个字就出现得多了起来,贺年片上是快乐,信函的结尾是
快乐,打电话也要说一句快乐的祝词。春节是中国人的忘忧节,过了这几天,人们
就不太说快乐两个字了。
快乐在中国曾有几个特区,在这个区域里,快乐可以正常通行。一是儿童区,
像公园里有个儿童乐园,电视上有个少儿频道;二是老年区,老了就可以大红大绿
地跳秧歌,老了就可以提一只鸟笼子满世界地转,老了就可以打完太极拳跟拳友笑
骂几句腐败的王八蛋。青年人不成,青年人一天乐呵呵的,让人一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