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略微一怔,试探着问道:“不晓得送去给谁用的?”
谢醉桥不语,只是望着她微微笑了下。玉簪立刻笑应道:“是,这就去管姑娘要。”
待屋子里人都走空,谢醉桥坐灯下把那信拿出来又迅速看了遍,烛火投照在他脸上,映出几分凝重。
这信就像他之前对几个妹妹说的那样,确实是靖勇侯府裴泰之写来的。只不过信中除了末了问候几个妹妹,前面还提了两桩事。
第一件,是叫他留意下江南诸地有无擅长机关制作的匠技。这桩事,其实早之前他就晓得的。裴泰之之所以要找匠技,无他,只是想用于军器改进。
谢醉桥出身将门,对军器自然不陌生。裴泰之在成侍卫统领前,也曾任过军器监的军职。两人从前无事之时,曾一道研究过一佚名巧匠所著的《武备志》中提到的诸多武器,其中不乏机关暗设,火炮火器。只是此书残缺不全,且涉及机关暗设的叙述又语焉不详,裴泰之这才一直在寻精于此道的匠人。知道谢醉桥到南方,晓得此地人杰地灵,这才托他暗中留意。谢醉桥立时就想到了前次在妹妹房中见到的那沙钟。能设造出这等器具的人,想必能够被大用。这才过去又问了几句。
至于这第二件事……裴泰之没明说,只是略微提了下。说正德皇帝即位三十载,有明年登泰山封禅之意,顺道驾幸江南。若成行,他便会随皇帝南下,顺道将裴文莹接回京。
谢醉桥与裴泰之自小一起长大,关系亲近,他对这个比自己大了两岁的表兄也是十分敬服。靖勇侯府王老太君生三子,老侯爷早几年过去,大房袭了爵位。裴泰之虽不过是三房之子,只自小就受正德皇帝青眼,被召入宫中受教养,诸多待遇竟与皇子相差无几,连带着侯府的三房也极显赫。裴泰之的父亲裴世正官至一品大司寇,母亲安氏被封诰命,三房风头甚至隐隐盖过大房。只不知为何,侯府掌家人王老太君对这给裴家带来荣华的孙子却有些疏远,对安氏更是冷淡。谢醉桥记得小时,印象中自己这表兄意气风发,甚至还带了天成的跋扈,站哪里都如光芒四射的太阳。只是渐渐大了之后,尤其是这两年,性子却转得有些沉默冷肃起来,不大回侯府,更不提娶亲的事,前一场婚事听说也是因为皇帝保媒才做成的。
谢醉桥记得有次自己与他纵马京师大道之时,随口玩笑说了句世人皆眼红他少年得志。不想他却猝然变色,回望正北那皇城的朱瓦高墙,淡淡道:“我倒想就此投身北塞边营,永世不返。便是长听胡角羌笛,也比这里要好。”当时还以为他不过随口说说,不想没几个月,就听说他请辞侍卫一职,自愿投身北地军营。到了最后,却被自己的姨父裴世正给压制了下来。正巧原来的侍卫统领位置空缺了下来,皇帝反而命他递补了上去,于是成了本朝开朝以来最年轻的禁卫军统领。
“公子,伤药和玉福膏都包好了。”
谢醉桥听到身后玉簪过来的声音,把手中的信折了起来,回头看去,见她手上托了个用绒布包裹好的匣子。
谢醉桥接了过来。
第二十一章
白鹿斋。
孟城的郎中隔了一日,这日晌午便坐车赶了过来,从头到脚把江夔复检了一遍,道情形还好,又将额角伤处换了药。明瑜道过谢,包了诊金命人送出去。
江夔虽救治得及时,只毕竟上了年纪,昨日早间是因了谢醉桥在此,又赢了赌局,这才情绪亢奋。待他离去后到现在,除了醒着时与明瑜说几句话,大多时候便都是吃了药在睡。至午后,明瑜服侍好外祖躺了下去,因了一双脚在靴里又涨又痒,正往自己屋里去,到了房门前,见周妈妈喜孜孜过来道:“姑娘,将军府的公子来了,说是给老太爷送药的。如今人正在前堂。”
明瑜这才记起昨日一早他说送药的事。没想到不但真送了药,竟还是自己又亲自过来一趟,心中也是有些惊讶。外祖刚睡去,柳胜河不在,自己年岁虽小了些,只在这白鹿斋了也就算是主人了。他是贵客,且又专程送药而来的,若避而不见,总归是说不过去。想了下,便带了周妈妈与春鸢一道,到了前堂。
谢醉桥本也没打算自己亲自过来,今早交代给高峻,临了打开匣子看了眼,见到那瓶玉福膏,眼前忽然似又跳出了前日雪地里的那个火红娇小身影,踌躇间,想起裴泰之信中提到的那桩事,终还是改了主意,自己重又策马而来,费了大半日才到。等在前堂的功夫,忽听见里间有轻微的脚步落地声传来,心中竟莫名一紧,转头果然见那架屏楹后,周妈妈和几个丫头簇拥着中间的女孩走了出来。
谢醉桥抬眼看去,见她今日打扮和昨天又有些不同。肩上披个粉红小斗篷,映得一张小脸洁白如玉。按了大昭风俗,未出嫁的女孩们惯常佩戴项圈或金银锁,表吉祥如意。他前两日并未见她佩,今日胸前却悬了枚錾花镂空玉锁,锁下又挂两个雕得极其精巧的黄玉小瓜,瓜上左右各攀一只同是玉雕的蜻蜓和蝴蝶,须翅栩栩,再配上她梳的乌黑齐眉刘海,刘海下一双明澈的眼,活脱脱一个天真不知愁的小女娃。
谢醉桥这一瞬间心中竟滑过了一丝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忽然又觉着自己因那巧匠一事,竟特意用大半日的功夫冒着刺骨寒风纵马来此向这小女娃打听,有些过于费周折了。其实大可不必,派个人到荣荫堂问声便是。
明瑜到了前堂站定,唤了声“谢公子”,又按规矩见了礼,高峻便呈上那匣子。周妈妈急忙接了过来,明瑜复又谢了,这才歉然道:“多劳公子送来,本该由我外祖亲自表谢。只他老人家刚睡下不久,还望公子勿怪。”
谢醉桥早已拢了心神,心道既已经来了,那问下这小女娃便是。一笑,看向明瑜道:“阮小姐不必客气。我今日过来,除了给老太爷送伤药,还另有一事相问。前些天无意在我妹子那里见到座有机关设置的沙钟,晓得是从贵府里出来的东西。这才冒昧打听下,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明瑜万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略微一怔。谢醉桥看出她意外,又补道:“并无他意。只是想着能造出此物之人,必定精于机关设造,若能寻访得到,还想请教些疑难之事。”
明瑜心中虽还疑惑,只也不好多问,便笑道:“这沙钟来自我身边一个丫头。只她也是旁人所赠。公子想寻那造钟之人,也不难。若不急,待我回去后问那丫头便是。”
谢醉桥道:“确实不急。阮小姐若得便利了,再打听下就是。”
明瑜含笑颔首。谢醉桥知道应当告辞了,便道:“如此则有劳了,我静候佳音。就这告辞了。”
明瑜忙叫走好,又让陪在堂中的余大相送。见谢醉桥转身朝门廊方向走了几步,忽然背影迟疑了下,已是回头道:“方才忘了提醒。老太爷的伤药用法已记在纸上,就在匣子中。匣中另一瓶玉福膏,是我妹子晓得我要过来,特意叫我转给你的。说冬日手脚若有冻伤疼痒了,取药擦抹揉压,效果极好。”
明瑜急忙又道谢。谢醉桥看她一眼,微微一笑,这才转身真离去了,被余大送出白鹿堂。
高峻见自家公子冒了大半日的寒风,亲自快马从江州到孟城,过来却只是为这么点小事,和个站着还不及自己腰高的小女娃说了几句话而已,心中不解。他本是谢父身边的人,自小看他长大,关系极亲,心中便也拿他当儿子般看待,忍不住便埋怨道:“不过些许小事,公子何须又亲自跑一趟。早叫人送来便是。”
谢醉桥随口道:“在江州也是无事,就当跑马松散筋骨。”
高峻笑了起来:“公子这话说的。下回要松散筋骨,何须这样来回奔波,我陪你练刀枪便是。正好叫我瞧瞧你如今身手可有进益了。”
谢醉桥亦是哈哈大笑起来:“极好。许久未和你切磋,我正想请教一二。”
高峻见听他笑声爽朗,一骑在前,身后黑色大氅纵舞风中,背影俨然已是个大人样了,心中也是略有感概。当年的小公子,如今一错眼间,便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十四岁时便以一手射骑名扬京都。若非正逢主母病去,如今这样的年岁,也差不多好叙亲了。只这一耽误,就要三年后,那时尚不知京中还有哪家勘能配比的闺秀待字阁中?且少了亲母的张罗,终归是诸多不便,心中不禁暗叹了口气。
***
柳胜河回荣荫堂禀了江氏,照明瑜起先吩咐过的,只说轻伤,只江氏也吓了一跳,立刻便想自己过来探望老父。被柳胜河劝住,说姑娘说了,自己留在那里尽孝,叫母亲在家安心养胎才好。江氏因了身子也确实日益沉重,路上也颠簸,这才作罢。只急忙叫人收拾了燕窝人参等物,又让柳胜河请了个跌打郎中一道再过去,就住那里看护着。柳胜河一一应了,隔日便又过去孟城。
玉福膏果然管用,明瑜拿了,晚间抹在脚上,热热地极是舒适,没两日那疼痒便也好了许多。如此在白鹿斋一连住了八九日,江夔的骨伤自然还未好全,只头上伤处却已是愈合,精神也好了许多。到了腊月中,离年底只剩半月不到,这日白鹿斋里新来了人,却是阮洪天已经回来,听闻老丈人跌伤,女儿在那里陪着,第一件事便是过来探望。见老丈人除了还不能行走,言笑自如,甚至还不忘教训自己捉女儿去管家,也就放了心,便说接他去荣荫堂过年,无奈又被江夔一口拒了。住了一夜,第二日留下周妈妈在此继续伺候老太爷,明瑜辞别了外祖,这才随了阮洪天一道回江州。
虽只数月不见父亲,明瑜却如数年一般,极其欢喜。坐在马车之中,数次掀开窗帷望向身畔父亲骑马的高大背影。阮洪天似有感应,回头看了过来,父女相视而笑。明瑜心中一片温暖,只渐渐却又起了几分愁烦。
外祖一事,仿佛一个警钟,叫明瑜在白鹿斋的这些夜里都在不停思量着一件事。那就是明年的圣驾来临。或许前世所有的恶果,直接的起源都来自于她十一岁这一年的这场江南盛事吧。荣荫堂富豪之名传至京畿、起嫌隙于三皇子、还有,也是这一次,她第一次遇到了那个叫做裴泰之的人。他把她从惊马的踩踏之下扯了出来,却未曾想就在那一刻开始,她也一步步开始将自己推入了深渊之中……
明瑜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青灰色背影,闭上窗帷,长吁了一口气。
关于裴泰之,这一世,她发誓必要敬而远之如鬼神,这并不难。但是关于荣荫堂,还有意园的那场接驾,该从哪里开始下手,才能让阮家再也不要重蹈覆辙?
这真的是个问题,明瑜需要好好想想,趁着现在还有时间留给她。
第二十二章
明瑜重生后的第一个年在一片祥和中到来了。
大年三十,各种事情都已经备好,给宗族各家的年礼也早早发了下去。荣荫堂从大门起直到内院,换了对联挂牌,新油桃符,到处张灯结彩。宗祠也早里外打扫一番,收拾供器,请了神主。到了晚间,宗祠里香烛辉灿,青烟缭绕。荣荫堂阮家连宗族在内统共几十口人齐齐聚了过来。按辈分排列,阮老太太居中,东边以叔公阮忠锦居首,往下是当家人阮洪天,再阮洪海等诸多堂兄弟,最后是与明瑜同辈的阮安俊等子弟。西边以李氏江氏为首,率了一干女眷依次序排列。待时辰到了,随老太太拈香下拜,祭了祖先。阖府小辈又给阮老太太行礼,散了压岁钱荷包,在大堂摆上年宴,到处欢声笑语一片,守岁燃放爆竹之声,经夜不息。
过了这个年,明瑜十一岁。
正月年初数日,荣荫堂里亲友仍是络绎不绝,厅上院内戏酒不断。明瑜一直忙着帮江氏往来应酬,直到元宵后,这个年才算是过完了。明瑜刚歇了口气,这日又收到谢铭柔的一封花筏请帖,说菱舟诗社久未聚会,正好趁了新年,她做东,起个“水仙”会,这日请各家小姐们都过去聚一聚,邀明瑜两姐妹定要过去。
这菱舟诗社是江州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们私下建了起来的,也算是个闺中乐子。从前一年中约定起桃花、芙蕖、金菊、腊梅四会,若逢了哪家小姐芳诞,又有兴致,也会临时起一场。明瑜从前是这诗社中的拔尖人物;如今物是人非,去年的后两场金菊和腊梅之会,都借故未去,谢铭柔已经埋怨不已,这一回她亲自做东,明瑜不好再推拒。到了日子,到江氏处禀告了下,便携了明珮一道出门。
年前谢夫人那里就回了江氏从前的问讯,说丁嬷嬷正认得个早年从宫中退役的教习嬷嬷,熟知宫中规矩礼仪。本朝规制三年选秀一次,这嬷嬷如今就在金京以教习为业。阮家行商,并无参选资格,只月钱若出得高,想来那嬷嬷也会过来的,问江氏的意思。江氏自然中意,忙叫请过来。已经说好等教完如今的那家小姐,明年就过来。明珮见识过丁嬷嬷的风范,晓得很快就要有与她差不多的人过来敲打自己,心中发毛。这些时日在家中又闲闷得发慌,好容易得了个出门的机会,自然欢喜,打扮一番,高高兴兴跟着明瑜去了。
明瑜到了南门谢家,见过谢夫人,被引到后院暖阁,见里面已是聚了十来个小姐,加上裴文莹和谢静竹,热闹非凡。因了名为“水仙”会,屋子四角果然养着水仙,正放蕊吐香,满室皆是随身悬垂的金铃玉佩随了女孩们动作而发出的微微摇曳之声。
谢铭柔见明瑜过来,笑着迎了进去。待她与众多相识的小姐们见了礼,便拉到一边叙了几句话,又埋怨道:“阮姐姐怎的如今都不大热心我们这诗社了?闺中本就无趣,好容易有个消遣的事。年前那场腊梅会,你偏又没来,不止我,便是静竹文莹也好生失望。”
明瑜忙告罪,谢铭柔笑道:“算了,晓得你如今帮姨母管事,饶过你前回。今日过来就好,必定要你好生多做几首才肯放你走。”
明瑜笑了下,待她被别的小姐拖走说话,想起年前那玉福膏的事,便朝谢静竹谢道:“静竹妹妹,年前多谢你的玉福膏,极是好用。”
“玉福膏?”
谢静竹仿似想不起来,边上裴文莹哦了一声,对谢静竹道:“玉簪过来拿,说表哥吩咐的。你那会正好不在房里,我便叫你丫头取了给她。”停了下,又道,“这玉福膏的方子还是宫中递出来的,外面没有。我还以为表哥自个用,原来是拿去给了姐姐?”
明瑜眼前浮现出那日谢醉桥临走却又停住脚步,回头特意对自己提这玉福膏时的神情,略微一怔,忽然见两个女孩都还抬眼望着自己,忙笑道:“谢公子去孟城探望我外祖,隔日又送了伤药和玉福膏过去。我外祖道好用。我方才想了起来,这才特意道了声谢。”
她二人这才恍然,齐齐哦了一声。裴文莹又笑道:“那药膏确实好用。阮姐姐若要用的话,我这里也有。”
明瑜忙推辞了去。
谢醉桥是注意到自己脚冻伤了,这才把玉福膏与外祖的伤药一道捎了过来的吧,只是为何却又假托谢静竹的名义?
“阮姐姐,我前几日里听堂姐说你家仪门口的那八座祥狮,竟是老祖宗那会儿用银子打出来的?我记着前次去你家进大门里时看见过,灰扑扑地长了绿苔,我还道是寻常石头狮子呢。竟真用银子打的吗?”
明瑜忽又听到谢静竹这样问自己,心咯噔跳了一下,见裴文莹也正望了过来,两人都是一脸好奇地样子,便笑道:“哪里有什么银狮,都不过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