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套的自我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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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套的自我修养-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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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忙再去看程铮,他面朝下趴在离我们两三丈远处,肩胛处有枚铜钱大小的物事闪闪发亮,如同铜扣一般钉在他背上,应该便是齐根没入的铜钉了。

    我胸口如被重击,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程铮,半晌看他身子微微起伏,方大松了一口气,眼前不觉有些模糊,忙眨眨眼睛摒去泪花。

    孔鲫拎着判官笔叉腰站着,侧眼看看我,又看着程铮,突笑道:“程少侠的同门之谊表现得当真有趣,明明旁边躺着个容易救的,却要从我手里抢人。莫非在少侠眼中,厚此薄彼才是正道精神?”

    程铮挣扎着撑起上身,单手握拳猛捶胸口,哇地喷出一口污血,呛咳几声之后,又反摸到背后一用力,将那枚铜钉连根拔了出来。铜钉拔出时带出一股鲜血,他竟仿佛浑不在意,捡起软剑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眼如寒星地看着孔鲫,嘴唇翕动不休。

    孔鲫奇道:“少侠可是在念咒?想骂你爷爷什么尽管大声说出来。大爷我今儿高兴,说不定还能教你几句,也省得你们正道侠士整天只一句无耻下流颠来倒去地念,无味无趣得很!”

    我亦盯着他脸庞,反铐在身后的双手却去摸靴底嵌着的铁丝。

    他不是说给孔鲫听的,而是说给我看的。他说,青华殿香炉,郁金!

    青华殿就在我身后约二十步远,郁金是寒性的香料,我这几年虽遍尝热毒的药物,性寒的药材却是不敢碰的。程铮是要我趁乱跑进大殿偷食香料,使得气血翻涌,令魔教中人无法判断,又不能立时杀了我提取骨肉血液制药,只得找人为我治疗,待毒性解了之后再说其他。

    这一治便赢得了时间,纵使我们跑不出去,这几天每天都有江湖中人上山道贺,他们也必定会瞧出不对,赶去通知正道同仁。

    我紧张地盯着孔鲫,手指反勾了铁丝不动声色地去解手铐,孔鲫好似又得了精神,上前几步嚣张笑道:“想抓她回去?先过我这一关!”又对洒金儿喊话,“这次不用你帮忙!”

    洒金儿轻哼一声:“再落下风便自裁以谢罢!”

    程铮不动如山,我手上加快动作,片刻后向他轻轻点头,鼻尖再次涌上一点酸意。

    他大喝一声仗剑而上,孔鲫长笑数声,扬着判官笔直直迎上去。

    就在此时!

    我猛地别开手铐脚镣,拎着铁链使尽全身力气砸向孔鲫后脑,铁链刚刚脱手便反身向大殿里跑。

    七步,八步,九步!

    白面馒头突然怒喝:“小丫头!你再向前一步,程铮便会立即气绝当场!”

    我耳听得他威胁,来不及反应,脚下便因冲势未尽又迈一步,左脚尚未落下,便听得身后响起一声极低的闷哼。

    我当即僵立当场,片刻后一点一点转回身子,只见程铮脖子上缠着几圈长鞭,被白面馒头一手揪衣襟一手抓鞭身悬空提在房檐上,左臂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向外弯着,似是刚刚被蛮力折断。

    我怔怔地仰头看他:一身白衫被划得破破烂烂,血污和脏土沾了他满身,连脸上也是黑一块红一块,几缕碎发散乱地垂下来,上头尚黏着细小的枯叶泥土,哪还有平时那个翩翩少侠的模样?

    我认识他将近五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狼狈。

    良久,我终于一点点挪动脚步,远离青华殿,走向步辇,在扛辇大汉面前三步远噗通一声跪下,额头重重地磕上冰冷的泥土,说出的话无力得仿佛叹息:“求少主开恩。”

    我全身的力气也仿佛随着这个磕头的动作飞速流逝,额头贴在地上,我竟再没有力气撑起身子,只得喃喃重复:“求少主开恩。”

    步辇中人缓缓开口:“不知谢姑娘是以什么身份求我?”

    我一窒,半晌方道:“在下愿随少主回魔教,求少主放过青阳派上下。”

    步辇中人道:“姑娘还是没说清楚,姑娘是以什么身份求我?”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

    现在算叫我立马趴在地上装母猪装乌龟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即使一命换一命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是他不能什么都不说就叫我猜他到底想让我如何!这人从开始旁观到现在,除了那句探内力就再什么都没说过!现在却他妈的叫我二选一,我怎知他究竟想叫我认下教主女儿的名头还是暗示我指证楚修竹!眼下关乎程铮的性命,我怎敢信口开河!

    我气得浑身发抖,犹豫再三却始终不敢痛下决心,只得含糊着低声道:“少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步辇中人冷笑一声:“姑娘既不能明说,便恕我爱莫能助了。”

    “我是……”我急急开口,却又被他顶回来。

    “姑娘想清楚了再同我说。地上凉,我也受不起姑娘这般大礼,姑娘请起吧。”

    说罢复归沉默。

    我僵硬地跪在原地,额头依旧贴着冻土,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地上,绝望排山倒海一般袭来,身子好像变成个空膛的,风吹在身上,胸口的凉风却呼啸得更加厉害。

    是一还是二?

    我一遍遍问自己,脑海中又浮现出程铮方才的模样,心中急切万分,却愈发不能下定决心。

    正自纠结时,不觉北风渐歇,南风渐起,我胸口突然一紧,仿佛身处黑暗恰逢光明,一时间双眼不能视物,然而过得片刻,面前的一切便逐渐清晰起来:

    楚修竹与心上人会面归来后,衣服上沾了来路不明的香气。

    孔鲫寻到我们时分别嗅了嗅我二人的颈侧。

    不管韩荀如何解释,孔鲫都一口咬定我是夏涵星的女儿。

    步辇的布帘一直遮得严严实实,楚修竹说,她的心上人是哑巴。

    四条断线连成完美的一条,是一。

    我冷笑一声,慢慢站起,嘲讽地盯着步辇,一字一句:“我是夏涵星的女儿,我愿随少主返回魔教。请少主开恩,放过青阳派上下。”

    双方都属意于我,我若再拿着捏着,岂非辜负了列位的美意?

    步辇中人沉默了一会,问我:“可有证据?”

    我垂眼思索片刻:“自然是有的,不过拿来需要些时间,请少主稍等。”顿了顿又轻声道,“至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若是列位英雄善待我师姐和我师叔爷,他们便可以等到我回来,少主便也能够得偿所愿。”

    步辇安静片刻,那人突用传音入密在我耳边细语:“你知道什么?”

    我亦用耳语的声量飞速回他:“香气。”

    又朗声道:“少主若是怕我跑了,可以叫那位白胖的长老随我一起去。”

    那人沉默一会,用千里传音道:“劳烦摄通长老陪谢姑娘走一趟。”复又用传音入密淡淡嘱咐,“若此行我们带走的不是你,而是楚修竹,那么无论是何原因,我都会算到你头上。我们启程之日,就是程铮赴死之时。魔教向来无所不用其极,你防得了一年,防不了我们二十年。”

    我不由攥紧双拳,轻轻颔首:“我明白了。”

    发面馒头提着程铮跳下房檐,将他好好地放在地上,笑眯眯地向我走来:“我们去哪?”态度竟熟稔得仿佛相识多年的长辈一般!

    我看他一眼,转身走到楚修竹身边扶她起来,伸手帮她整理被孔鲫扯松的衣裳。她脸上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一双眼睛勉强望着我,目光疑惑,嘴里呜噜呜噜地说不出话来。

    我垂着眼睛字斟句酌:“师姐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今日之事,你若一时接受不了也没什么。你只需记得我是谢如期,你是楚修竹。你不必恨我,也不必对我心存愧疚,若是哪天想通了,更不必费神来寻我。——左右咱们永不相见,才是最好的。”

    一边说着,一边探进她怀里假意帮她整理前襟,手指摸到她装平安符的荷包一勾一带,荷包便被我顺进袖筒。我捋平她衣物,将她扶着送到程铮身旁好好坐下,又盯着孔鲫问:“我回来之前,先生会好好待他们的吧?”

    孔鲫一愣,继而笑道:“愿效犬马之劳。”

    我点点头,盯着他双眼一字一顿:“我在青阳派,唯二在乎的就是这两人,若他二人有什么闪失,我宁愿拼得粉身碎骨也要报复回来的。”

    说罢转头同发面馒头道:“长老请。”

正文 生门还是死门

    发面馒头与我并肩而行,沉默半晌突笑道:“不知姑娘可知令堂芳名?”

    他说话的声音柔之又柔,闻之仿佛一头扎在团棉花上,脚底软绵绵,头上轻飘飘,未及细想便晕陶陶地开口:“名字不晓得,只知道姓夏。 ”出口的话竟如梦呓一般,声调平平,吐字也是含糊不清。

    我心知不对,连忙收敛心神,使劲甩了甩头。然而我正晕着,这样一甩便失了平衡,脚下一软摔倒在地,膝盖磕上冻土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不由叹道:“原来长老是用这种方法抓住我师叔爷的。”一叹之后又是惊惧交加:我此时情绪紧张,对他敌意甚浓,他却仍有能力仅用声音就催眠了我,如此看来,就算我跟他们回了魔教,只要他稍加试探便能得知实情,到时我该怎么办?

    看他刚刚见步辇而不拜的神情,似是在魔教中地位不低,我是否可以将实情悉数告诉他,激他与那魔教少主分庭抗礼?

    正自犹豫着,发面馒头已伸手拉我起来,嘿笑一声,语气似褒似贬:“姑娘心性坚韧、冰雪聪明,颇有令堂遗风,老朽佩服!”

    我一咬牙,偷瞧着他面上表情轻声试探:“长老此话未免说得早了些。我娘虽也姓夏,但世上同姓之人不知凡几,兴许只是巧合,兴许……韩掌门并未将那位东方姑娘藏在本门之中。若果真如此,长老和少主缘木求鱼,岂非怎么选都是中了他的计?”

    发面馒头揣着手冷笑:“咱们事前多方查探,自问有了十足的把握才会登门造访。若说同姓乃是凑巧,姑娘体内藏有寒气,虽是青阳派弟子却没有半分内力也是巧合?莫非姑娘现在要告诉老朽,适才言之凿凿的证据之辞不过是缓兵之计,你其实是想说服老朽,咱们都是拜错了庙、请错了神?”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杀意尽显,似是随时要将我立毙当场,我只得苦笑一声低低解释:“我方才的证据之说确实有些托大,然而这东西应该多少和魔教有些干系。而且适才情状长老应该再清楚不过,纵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会冒险试试的。”

    指望他恐怕是不行了。这人戾气太重,就算能激得他和那魔教少主针锋相对,他也不觉得多杀几个人有什么大不了,要他救人性命只怕是天方夜谭。看来我势必要认下魔教教主之女这个名号,能拖得一时是一时,兴许再坚持一会就有转机呢。

    我伸手入怀,假意去摸东西,实则迅速将袖中藏着的荷包滑到手上拿出,取出平安符,向发面馒头道:“这是我娘给我的平安符,也是她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听讲这是用魔教独有的玉碎折叠的,若是一个不慎便会玉石俱焚,因此我虽保存多年也不敢妄动,所以也不知里头究竟写了什么。长老可否帮我解惑?”

    发面馒头面色缓和了几分,他接过平安符几下拆开,匆匆扫过一眼便递给我,问:“姑娘可知个中涵义?”

    那黄表纸上果然写着如药先生所述的几行判词,只是头两句不同:

    画中仙,仙人居,仙人居外白玉塘,白玉塘中并蒂莲,并蒂莲边沐鸳鸯。鸳鸯鸟,对白头,白头不弃死相随。

    我思索片刻便笑道:“原来如此。长老请随我来。”

    我这几日与祠堂十分有缘,兜兜转转总是回到这里。倒十分像是游戏里做任务,任务不完成便无法展开剧情。只不知这神秘任务完成之后,我是顶着东方情的名头苟延残喘,还是功成身死,令楚修竹与东方储父女团聚?

    多想无益,我带着发面馒头来到祠堂,用铁丝开了铜锁进去,顺着屋子四壁细细观看墙上列位掌门的画像,边看边掀了画轴去敲背面墙壁。直到敲到夏渊的画像时,才听到悾悾的回音。

    也是,机关藏在自己爹身后,倒的确比藏在别人那里觉得心安。

    我摘了画像,伸手向发面馒头道:“借长老匕首一用。”

    发面馒头笑道:“姑娘说割哪里,我照做就是。”

    我了然看他一眼,伸指在墙上画了个大致的轮廓:“长老放心,我手无缚鸡之力,你们手上又有两个人,纵是我使计抓你为人质也是不够换的。”除非是按重量。

    说完又顺便瞟了一眼画像,夏掌门离世时大概年岁尚不算大,画中男子约有四十余岁,两鬓微须,宽袍大袖,手持长剑,颇有谪仙之风。画师将他一双眼睛画得极好,神采奕奕又柔和多情,似是能包罗天下万物。

    看着看着不由一愣,这眼睛……倒是十分像楚修竹,——岂不是也和我的相似?莫非我也与他有什么干系?

    正琢磨着,发面馒头突然叫我:“姑娘,好了。”

    我连忙抬眼,只见墙上被他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大洞,洞里是一块铁板,上头嵌了铜质的齿轮若干,中间支出一柄铁质的把手供人扳动。我细细端详半晌,伸手进去左右拧动调试,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方听到咔的一声,继而是轧轧连声,从墙上直传到屋外。我连忙也跟出门外跑到池边,正好看到石雕鸳鸯的头部被石壁顶出,啪的一声砸进水里,露出个碗口大小的黑洞。我俯身伸手向里面摸索,不多时便摸出个油纸包裹的小包来。

    发面馒头也赶到池边,看着我笑道:“姑娘博学多才,竟也通机关之术。”话语中颇有试探之意,声音又有些发软。

    这次我早有防备,因此只晕了一下便又恢复清明,我边拆包裹边随口敷衍过去:“既不能练功,平时总要玩些什么打发时间。这机关也并不难弄,比师叔爷帮我找回的那些小锁差得远了。”

    他神色稍缓。

    我解开纸包拿出个蜡封的小木盒,再划开蜡层打开木盒拿出一封信来。

    捧着信笺心跳如鼓,我双眼看着字迹,脑子里却反映不过来,匆匆看过一遍之后,又看了一遍才勉强理清思路。心中陡然一松,暗道我在不久的将来会不会死还是另说,程铮现下应该是死不了了。

    我眨眨眼睛,再次盯住纸上小字,一个个慢慢看过去:

    吾女情儿如晤,

    汝见信之日,应是汝父东方储寻汝之时。吾本一心求死,不欲赘言,然又恐汝父不解吾衷,复迁怒于人,故具信一封,聊表往日恩怨。

    昔吾与汝父识于乡野,互生倾慕,誓共生死。后知汝父出身魔教,殆已晚矣,动情晓理,均不能改其智易其行,遂心灰意冷,欲与之绝。

    然吾虽恶其行,却久不能断情绝意。如是纠缠不清,吾甚愧之,遂画地为牢,隐于市井,远离江湖,亦不见闻于汝父。

    后汝父败于独孤氏,几欲丧命,吾以身替,中烈焰寒掌,缠绵病榻三载。汝父日夜守护,嘘寒问暖,朝朝如是,言行颇有悔意。吾感念至深,遂以身相许,竟致有孕,吾既喜且忧。

    未料临盆之日旧创复发,性命悬于一线。神智恍恍之时,见汝父以吾异母胞妹夏幼仪为媒,度吾真气救吾性命,翌日母女平安,幼仪却不知去向。

    吾百般追问,言其已返乡归里,然多方查找,均不见人,吾知其凶多吉少,日夜煎熬,言终因己故害人性命。然汝父不屑一顾,亦毫无愧悔之心。吾终心死,遂以性命相挟,与其义绝。

    吾早有赴死偿命之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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