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酸涩,一边架着她慢慢往山下走一边用袖子替她擦去血迹,面上挤出几分笑意:“好啊,我记下了,你可不能食言!”
她低低咳嗽一声,又笑道:“自然不会。只是……只是你别笑话我,他天生是哑的,不能说话。”
我也笑道:“既不能甜言蜜语,师姐却依旧对他青眼有加,可见那位哥哥确是人中龙凤的,我可是等不及要见他一见啦。”
楚修竹笑了笑,还未开口,突闻身后一声怪笑,一双冰凉的枯爪极轻极柔地搭上我和楚修竹后颈,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生生挤到我们中间,桀桀笑问:“到底是什么样的哥哥,我也想见一见呢!”
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额际一直划到右下嘴角,面上皮肉每动一下,刀疤便仿佛豆虫一般跟着在脸上轻轻蠕动。他声音也仿佛蛇一样黏腻冰冷,一张口就是一股浓重的腥气,偏偏却做一身酸腐书生的打扮,长衫纶巾,腰间插着一支判官笔,叫人看着便觉着头皮发麻。
他笑得十分开心:“瞧我找着什么?两个水灵灵俏生生的小丫头!”边说边凑过来,喷着粗气嗅嗅我脖颈,又转身对着楚修竹如法炮制,乐道,“好啊好啊,都这么香,等着主人挑完了,剩下的那个就给我做小新娘吧!”
说罢手上加力,不知制住了我们什么穴位,我顿觉四肢麻痹,竟连舌头都不能动上一动,不由惊恐万分,心中一片凄凉之感。转眼去看楚修竹,她稍比我好些,尚能挣扎抬手抠那怪人手爪,只是动作迟缓无力,不具任何威胁。
怪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捏着她脖子拎起来晃了几晃:“你这丫头忒没眼色,就凭你现在这样子,就算我没抓到你命门,又能拿我怎样?还是老老实实随我回去,咱们早早把事儿办了,也好过在这里蹉跎!”
谁料他话音未落,楚修竹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脸上迅速变黑肿起,不多时便是坑坑洼洼的青紫一片,一双眼睛被肿块挤得只剩豆粒大小,顷刻间便再不见清丽佳人的模样。
我情知她是趁刚才抬手之际,偷偷将掌门给的那粒药丸吃了,心下不由得一松。
那怪人自然不知其中蹊跷,以为她是中了什么致命的毒药,急得将我掼在地上伸脚踩住,从怀里摸出几副手铐脚镣来,咔咔几声将她扣住,又俯身对我如法炮制,而后重拎起我二人哼道:“脾气再硬又能如何?我这就带你们去见主人!我就不信,你们还能在这会儿工夫死了去!”
说着足下一点,带着我二人拔地而起跳上树梢,几个纵跃便转回青阳派正殿房顶,迎着夜风轻飘飘落下,将我俩往地上一扔,大笑道:“韩荀老儿,这两个丫头已被我抓到,现下由不得你不说了!”
侧眼望去,只见韩掌门一身血污地委顿在地,肩上琵琶骨被一柄薄刃的钢刀径直穿过,牢牢钉在地上,仅剩的左手手掌被一人踩着,看形状,手骨应该已经被踩得粉碎。
他轻叹一声:“我什么都已经说了,你们还要我说什么?”
那怪人笑道:“自然是请掌门大人赐教,究竟哪个才是夏涵星的女儿!”
正文 逼供还是诱导
青阳派正殿前的广场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十个人影,我眯着眼睛逡巡半晌,从倒伏的人群中找到了李少阳和向靖声,他二人他双目紧闭,身上各有几道狰狞的剑创,伤口处的血迹在瑟瑟寒风中业已凝固,想来虽然不容乐观,却也不是性命攸关的伤势。
除却倒伏的众位弟子、同道,广场上便只剩下零落站着的魔教教众了。着黑衣的大多站得比较远,近前几人则身着奇装异服,形象各异,造型与玄幻风格武侠剧中的专业反派人士极其相似。
看过一圈,却没见到程铮的身影。我心下一松: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以他的身手能力,单凭魔教的这几个小喽啰,未必能制得住他。
我倒在地上仰面朝上,不时歪着头看看左右,方才的紧张恐惧之感竟慢慢消散了。
担心了十二年的一刻终于来到,就好像眼睁睁看着定时炸弹的数字终于归零,虽然也有惊惶无措,但心中更多的则是如释重负之感。
特么的总算来了,我倒要看看你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抓我们回来那怪人见韩掌门不答,又提高声音重新问了一次,踩着韩掌门左手那人也跟着脚下使劲,韩掌门闷哼一声,喘着粗气缓缓道:“我早已同你说过,前掌门全家已在十二年前正邪之战中殉难,夏涵星的尸骨就葬在后山坟冢中。至于你说她逃过一劫,还诞下一女,不过是你的说法,我并不知情。”
怪人笑着同韩掌门身旁那人使了个眼色,后者知机,桀桀笑道:“久闻正道人士牙尖儿嘴利,不见棺材不掉泪,但是咱们魔教刑堂儿别的不缺,棺材板儿倒常年备着百余副。我劝韩掌门儿还是早早儿痛快招了,莫要待会儿落到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界,反让人儿误以为咱们刑堂儿只会动粗!”
这人说话底气不足,又总喜欢在奇怪的地方加上个儿化音,堂堂掌门人被他叫得似个看门老大爷,威胁的话听着便有些别扭滑稽,好像在听宫里没阉净的小太监说书。
假太监等了一会没听着回答,便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支细长的木筒递到他面前笑问:“韩掌门儿当年在咱们魔教儿插下多少暗桩儿,收到多少消息儿,咱儿是不知的。不过我这木筒儿里装的什么,掌门儿一定再清楚不过了吧?”
韩掌门的脸色立时变得极难看,但转瞬又平静下来,轻声道:“千手灵蛇。”
假太监赫赫低笑道:“没错儿,这群小宝贝儿最爱在人儿身上钻进钻出,食其肉儿破其皮儿,先吃油膏儿,再食骨肉儿,接着吃您的五脏六腑。——最妙的是,这小蛇挑嘴儿,不爱吃经络和脑子,所以直到把身子吃成个空膛儿了,您也死不了,反而每一口都疼得真真儿的……直到咬到了心脏,掌门儿您才能真正解脱,飞往西方极乐儿呢。”边说边用眼角逡巡左右,想是不仅说给韩掌门听,也叫其他正道人士闻之胆寒,斗志渐消。
他将那只木筒夸张地摇来摇去:“说还是不说,掌门儿大人,您来选。”
韩掌门沉默一会,叹道:“我委实不知。”
那人怒哼一声,一手按着盖子刚要有所动作,却突听得东、南两个方位几乎同时有人喝道:“且慢!”“慢!”前一句是大喊出来,后一句却是千里传音。
话音刚落,便见东面有两人徐徐飘来落在地上,一个人光头胖脸仿佛发面馒头成精,大概就是方才喊话之人,另一个胸前血迹点点,头深深垂着,……看身形,竟是程铮!
我大吃一惊,急忙挣扎着探头去看。
夜里光线不佳,我身上又麻劲未消,纵使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看到他胸前和肩上有两道不太深的伤口,前襟上的血迹也不算多,应该只是被人敲晕了带来,并不曾像韩掌门那样受尽折磨。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长出一口气,又看了他几眼方移开目光。
发面馒头浑不在意地将程铮扔在人堆上头,双手抱于胸前朗声笑道:“孔鲫啊孔鲫,枉你自称圣人后人,怎的也不管管洒金儿,竟容他一味逼供!——你们逼人家过狠,人家索性给你乱说一气,一拍两散,他是求仁得仁,咱们可如何交差?”他明明是指责假太监,却只对带我们来的那个怪人孔鲫说话,反倒用整个后背对着假太监,语气里轻蔑之意甚浓,似是十分看不起他。
被叫做洒金儿的假太监极愤恨地瞪他后颈一眼,竟什么话都没说。
倒是那怪人孔鲫恭敬笑道:“前辈教训得是。”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刚刚也发出声音喝止的南面传来若有若无的一阵铃声。转头去看,便见四位壮汉抬着一顶四面垂帘的步辇,足尖点着枝梢款款而来。四人脚踝上都挂着牛眼大的铃铛串,每走一步就叮铃铃作响,好似圣诞老人御驾亲征。
啧,这魔教聘请的究竟是哪位不走寻常路的造型师啊?从发面馒头到假太监再到圣诞老人,这外型设计得都忒非主流了点吧!
在场的魔教教众却见怪不怪,俱都换上一副恭谨神色,面向步辇齐齐拱手躬身,高声唱诺道:“恭迎少主!”
一片恭敬高呼之中,唯那发面馒头虽也是微笑拱手,然而身板仍旧站得笔直。
四名大汉在山门处轻飘飘落下,足尖落地之后仿佛齐齐石化一般不动如山。山风猎猎,几人的衣摆垂帘却都是纹丝不动,在月光下看来格外不似真的。看来若不是造型师特地吩咐过,便是这几人有意向正道炫耀他们内功高强。
四人站定之后,辇中人再次用千里传音缓缓道:“孔鲫,探内力。”
孔鲫低声应是,俯身分别切了我和楚修竹的脉,朗声回道:“左边这位谢姑娘身上毫无内力,然而奇经八脉中隐隐有寒气涌动,右边这位楚姑娘在回来的路上偷偷吞服了毒药,现下气血翻涌,探不出究竟。”
发面馒头嗤笑一声,摇摇头,并不说话。
孔鲫转眼看他,笑眯眯地拱手请教:“长老有何高见?”
发面馒头摇头笑道:“教主他老人家说得清楚,我这次只看,不动手,帮你们抓程铮已是越界,再多嘴,少主也要嫌我人老事多了!”说完搭着门前石狮翻身上方,盘腿坐在青瓦之上,神态云淡风轻,倒好像真的事不关己一般。
孔鲫垂眼思索半晌,突然攥着楚修竹头发拉起她半跪在地上,拔出腿上绑着的匕首对着她脸,向韩掌门怪笑道:“韩荀老儿,咱们没那么多时间和你周旋,你若咬死不说,我们也没办法,只得将这两个女孩一并杀了带回去,真真正正一拍两散,左右不是我们心疼。”
韩掌门摇头叹道:“虎毒尚不食子,东方储若知道你们将他的女儿杀了,该是如何反应?你若当真想一起带回,何不直接就将我两个徒孙绑回去?这般费事逼我说谎,岂不迂腐。”
孔鲫怪笑一声:“掌门大人,您不会当真不知道寒冰诀练到第九重时会如何、又该用什么方法解吧?教主吩咐过,咱们这一趟能带活的就带活的,带不了活的,死的也勉强凑合。我们这一来一回山长水远的,你们正道人士性子又烈,若是这两个女孩在路上死了,耽误了制药可如何是好?两相权衡起来,倒是现在杀了最是保险。”
说着又将刀尖向楚修竹脖子上蹭了蹭,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韩掌门:“可惜,若您坦白说的话,也许咱们大小姐还能好好地过上四五年的好日子。”
韩掌门双眼紧紧盯着雪亮的刀锋,眼中似有天人交战。
孔鲫狞笑着将刀尖在楚修竹颈上一印,丝丝鲜血立即顺着刀上血槽汩汩而下,楚修竹呻吟一声,勉强睁开双眼,茫然环顾四周,当目光触到韩掌门时突睁大双眼,眸子里满是焦急关切。
韩掌门也凝目看着她,渐渐手脚发抖,突大声道:“是楚修竹!夏涵星的女儿,是,是楚修竹!”
什么?!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他是被酷刑折磨疯了,还是突然记错了我俩的名字?
不光是我,连楚修竹也是惊讶地望着他,半晌之后,惊讶渐退,理解渐生。她转头闭目,眼角缓缓流下一行泪水,似是认命般轻轻一点头。
她这一点头,我也是一愣,感情连楚修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世,还以为是为我背了黑锅?
……背黑锅?
我当即了然,转眼看向韩荀,心中冷笑一声。
孔鲫似乎没注意到楚修竹的表情,他盯着韩荀笑问道:“空口无凭,有何证据?”
韩掌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半晌低声道:“小竹原名东方情,四岁时被夏涵星送来我这儿,我为隐去她身份,取了她生父单名为姓,另取双字修竹养在身边。九年来,我将她视若己出,对她悉心教养,关怀有加,青阳派门人全都看在眼里,你尽管去问。”
孔鲫冷笑道:“夏涵星临盆时凶险万分,是教主为她注入真气帮她度过一劫,她女儿理应天生带有教主的寒气,不能修炼内功。试问她又怎么能够被你收为徒弟,遭你青眼有加?”
韩掌门道:“夏涵星十六年前曾帮东方储接过烈焰老人一掌,婴孩体内除寒气之外,还带有烈焰老人的纯阳真气,寒热不能调和,一时凶险万分。因此等到小竹六个月时,我便耗用十年功力替她调和了体内真气,打通了任督二脉。她日后在武功上进境神速,大半也是因着这个原因。”
我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心中默默叹服。
韩荀所言大概都是真的,他真的帮她调理了阴阳之气,打通了任督二脉。只是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任谁都不会信他。他说了真话,却句句让人从反处理解,若不是现在我的小命也吊在他嘴里,我大概真的要给他颁一块鸡贼王中王的匾额。
姜还是老的辣,这就是多年积累下的战斗经验吧。
孔鲫果然大笑:“韩荀啊韩荀,若我不知你为人,咱们险些要被你骗了去!你当年苦恋夏涵星之时尚不肯在武林同道面前为她说话,保她平安,如今又怎肯为了她和东方储的女儿耗费你十年苦修的心血!此其一。再者,你明知教主假以时日定会来找你要人,你又怎会正大光明地为她取做楚姓,将人带在身边关怀备至!韩掌门当年若不是以理智谨慎闻名,这小小的青阳派怕是早就被人灭了**回了!”
他狞笑一声,推开楚修竹,复捏着我后颈拉起我,用刀尖在我脖子上一压,轻声细语好像在哄哭闹的婴儿:“韩掌门,说实话吧。”
正文 转机还是死路
韩荀尚未说话,突有一道人影猛然跃起,手持利刃,飞速向孔鲫扑来。
是程铮!
我顿时胸口一窒,蛰伏良久的恐惧感加倍回涌,手脚立刻变得冰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好似已经爬到了嗓子眼。
孔鲫却似浑不在意。他云淡风轻地道一句:“不自量力!”左手依然托大地抓着我,右手扔下短匕,换做判官笔持在手里,气若渊峙地以逸待劳。待得程铮再靠近一些,包银的笔尖突然闪电般地划向程铮面门!
程铮似早料到他这一招,身子一矮灵巧避开,手中软剑突然上扬,剑尖仿佛自己长了眼睛,蛇一般粘住判官笔一搭一绕,整个人以笔为轴,瞬间滑到他身前不足两尺处,空着的左手迅速向我抓来。
我被抓着动弹不得,只能用一双眼睛急切地向程铮发暗号:快逃!逃出去搬救兵!
眼见程铮的指尖堪堪触到我衣襟,孔鲫突大喝一声震开软剑,笔尖倒转,飞速刺向他胸前大穴。程铮势已用尽,又无处借力,眼见着便要躲不开这一击,我急得气血翻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矮身一扭直直撞向孔鲫腋窝,他被撞得身子一偏,手上当即失了准头。
见程铮躲过致命一击,我心里吊着的一口气不由松懈下来,顿时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四肢百骸麻痒万分,仿佛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数以亿计的蚂蚁大军。
我跪倒在地动弹不得,过得半晌,才隐约听到孔鲫笑道:“……你再晚些出手,咱们的大小姐就被他抢走了!”
循声望去,却是站在韩荀身边的洒金儿哼了一声,拖长声音应道:“连个中了毒的小孩儿都打不过,你也好意思儿说么?”边说边在指间把玩着什么,凝神一看,竟是枚寸把长的铜钉!
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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