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三十六岁以下,现职为副处也就是副县级的干部。但是像孔太平这样有基层工作经验的乡镇一把手也能排进去。孔太平一想到自己这么晚才知道内情,就有点恨鹿头镇太偏僻了,隔着一座鹿头山,不管南风还是北风,吹进来时,就比别处晚了半个季节。
司机小许一路骂着这鬼天气,让人热得像狗一样,舌头吊出来尺多长。小许又说他的一双脚一到夏天就变成了金华火腿,要色有色,要味有味,就差没有煺毛。孔太平知道小许身上的汗毛长得如同野人。他忽然心里奇怪,小许模样白净,怎么会生出这许多粗野之物。他忍不住问小许是不是过去吃错了药。司机小许说他自己也不明白,接下来他马上又声明自己在这方面当不了冠军,洪塔山才是镇里的十连冠。孔太平笑起来,说洪塔山那身毛,没有两担开水泡上几个回合,再锋利的刀也剃不下来。小许告诉孔太平,若是遇到身上也长这种又黑又粗的体毛的女人,可要小心点,因为这样的女人性感得不得了。两人说笑一阵,一座山谷黑黝黝地扑面而来。
吉普车轰轰隆隆地闯了进去后,小许伸手将车门打开,并说:“孔书记,到了你的地盘,违点小规也不怕了。”
孔太平没说什么,他先将车上的拉手握牢,另一只手将车门打开。一股凉风从脚下吹向全身,酷热的感觉立即消散了许多。刚刚有些凉爽的感觉,吉普车忽然颠簸起来,孔太平赶忙将车门关好。
小许在一边说:“不要紧,路上有几个坑。”
孔太平不等小许说完就厉声说:“关上门,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小许没敢吱声,赶紧关上车门,同时减小油门让车速慢下来。这以后,两人都没说话,路况好,车子走得平稳时,这种沉默有些不对头。孔太平知道自己刚才说话声音太大了,便有意找话说:“镇里最近有事没有?”
小许说:“别的都还好,只是洪塔山近期内可能要出事。”
孔太平一下子敏感起来,他问:“出什么事?”
小许说:“县公安局还在整洪塔山的材料,似乎是经济上有问题。”
孔太平说:“不对,经济问题应该由检察院办理。”
小许说:“要么就是嫖妓搞女人。”说完,他笑了两声。
见小许有些幸灾乐祸,孔太平就说:“看样子你是巴不得洪塔山被公安局的逮起来。”
小许连忙说:“我可不敢这么想,洪塔山的养殖场是鹿头镇的经济命脉。”
一辆桑塔纳亮着大灯过来了,灯光刺得他俩睁不开眼睛。小许踩了一脚刹车让吉普车停下,然后拉开车门跳到公路中间破口大骂起来。那辆桑塔纳停下来后,从车上跳下一个人冲着小许对骂几句,不过声音听上去还比较友好。小许连忙上前与其打招呼,孔太平一听对方是萧县长的司机便连忙跳到地上,迎着正要下车的萧县长。寒暄几句后,萧县长说孔太平太模范了,出去那么长时间,回来了也不在家多呆几天。孔太平开玩笑说,自己已经见着老婆,该做的事全做了。见萧县长高兴,孔太平趁机问青干班的情况。萧县长说这事以前是姜书记一手抓的,他也不知道内情。
萧县长走后,孔太平站在路中间想了一会事,这时又有一辆桑塔纳亮着大灯驶过来。孔太平的眼睛被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不干不净的话。小许马上伸手将桑塔纳拦住。孔太平认出它是养殖场经理洪塔山的座车。
小许用拳头擂着桑塔纳的外壳,大声说:“你们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敢在鹿头镇亮着大灯会车。”
小袁从车里钻出来分辩说:“因为你没关大灯,我才学着没关大灯。”
小许说:“今天得让你付点学费,认清楚在鹿头镇能亮大灯会车的只有老子一人。”
小许正要抬脚踢那桑塔纳车灯,孔太平大声阻止了他。孔太平下车后,司机小袁赶忙上前赔不是。孔太平支开话题,问他去哪儿。司机小袁说是送一个客人。孔太平见车内隐约坐着一个人,就挥挥手让桑塔纳开过去。桑塔纳走后,孔太平将小许批评了几句,他担心小袁在送养殖场的客户。小许说车子里的女人绝不是什么客户,那副假眉假眼的妖艳模样,一看就不是正经路上的人。听说是个女人,孔太平也不再数说司机小许。司机小许倒来了劲,不断地说现在太不公平了,洪塔山算什么东西,居然坐起桑塔纳来,书记镇长却只能坐破吉普。司机小许说他若有机会,一定要治一治洪塔山,不让他太嚣张。
司机小许的话说得孔太平烦躁起来。眼看吉普车已来到镇外的河堤上。孔太平让小许停下车。打开车门时,他叫小许开车先走,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去。
吉普车在鹿头镇昏黄的灯火中消失后,四周突然静下来。被烧烤透了的田野,发出一股泥土的酽香。月亮被醺醉了,满脸一派桔红。孔太平感到热浪与凉风正处于相持阶段,一会儿凉风扑面,一会儿暑气袭人,进进退退地让人怎么也安定不下来。河堤外边的沙滩上,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十几个乘凉的年轻人。女孩子嗲声嗲气的软话和男孩子有些浪意的笑声,顺着河水一个涟漪就漂出半里远。
孔太平十多岁时父母就死了,有几年被寄养在舅舅田细佰家。那几个夏天,一到夜里,田细佰就带着他,同汤河村的男女老少一道来这河滩乘凉。有天夜里,满河滩的人睡得正香,忽然有人喊了声:狼来了!狼来了!惹得许多人慌忙逃个不迭。后来田细佰大喊了一声:“这么多人还怕几只狼,一人屙一泡尿就可以淹死它!”舅舅的喊声制止了河滩上的慌乱,大家镇定下来后才知道是有人在闹着玩,目的是想吓唬那几个睡成一堆的女孩子。舅舅走上前去揪着那人的耳朵,一使劲就将整个人扔进水里。那人在水里挣扎时,大群女孩纷纷抓起沙子撒到他身上。直到那人急了,说谁再敢撒沙子,他就将身上的衣服全脱光,这才将女孩子吓退。那人从水中爬起来时,田细佰对他说了几句预言,断定其人将来不会有出息。孔太平记起这个故事,却不记得田细佰所说的这人是谁了。在当时他可是知道这人的姓名的,时间一长竟忘了。忘不了的是这人如今也该四十多岁了。想起舅舅,孔太平的目光禁不住拐到另一个方向上。远远地一座小山之下,忽明忽暗地闪着一架霓虹灯,鹿头河养殖有限公司几个字一会儿绿一会儿红,来回变幻不停。空洞的夜晚因此添了几分姿色。美中不足的是那个“殖”字坏了,只剩下半个“歹”字在晃来晃去。田细佰的家就在养殖场附近,虽然离得不算远,可他已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进过田细佰的家门。孔太平打定主意,近几天一定要去田细佰家坐一坐,不吃顿饭也要喝几杯水。
孔太平从县商业局副局长的位置下到鹿头镇任职已有四年了,头两年是当镇长,后两年任的是现职。论政绩主要有两个,一是集资建了一座完全小学,二是搞了这座养殖场。现在镇里的财政收入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这座养殖场。他对养殖场格外重视,多次在镇里各种重要场合上申明,要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养殖场。实际上,这座养殖场也关系到自己今后的命运。回县城工作只是个时间问题,关键是回去后上面给他安排一个什么位置。小镇里政治上是出不了什么大问题的,考核标准最过硬的是经济,经济上去了便会一好百好。
凉风一阵比一阵紧了,暑气明显在消退,河滩上几个女孩子忽然唱起歌来。孔太平心里一阵凉爽,他刚要加快步伐,迎面走来两个人影。孔太平一认清那两人是镇教育站的何站长和镇完小的杨校长,竟下意识地躲进河堤旁的柳丛里。
杨校长走到孔太平藏身的柳丛前忽然停下来说:“等一下,我屙泡尿。”
何站长嗯了一声说:“我陪你屙一点。”
好半天没见水响。孔太平想站起来,又怕正好淋着别人的臊水。杨校长和何站长又说起来。
“白等半夜,孔太平竟留在县里偎老婆不回来。这热的天女人有什么味道。”
“人家去年就装了空调,改善了小气候,你还当是大环境啦!”
“你别笑我土,我还真没见过空调是什么模样哩!”
“恐怕是你不注意。县里临街楼房上挂着的像麻将里一饼、二饼的东西,就是空调。”
孔太平差一点笑出声来。两个人一点也没察觉,继续发着牢骚。
“胡老师突然发病住院,也不知是好是歹。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医疗费还要学校先垫付,他妈的这是什么道理!”
“当官的只管自己,哪里会真心实意地关心教育。你没听见刚才小许在镇委大院里嚷,要全镇人勒紧裤带买台桑塔纳,不然出门太丢人了。”
“没错!随便哪个领导卖台车子也够全县教师好好过上一个月——喂,老何,我这一阵不知怎么的,屙尿特别费劲,老半天也挣不出一滴。”
“莫不是前列腺有问题,得赶紧查一查,男人这地方最容易患癌症。”
“患了癌症才好,我就可以解脱了——好好,总算屙出来了!憋死个人!”
一阵水响过后,两人终于走开了。孔太平听出他们要去镇医院。孔太平明里暗里听惯了别人的牢骚话,他知道杨校长是在说自己,抬腿将眼前的柳树狠狠踹了几下,硬是将心中的火气灭去了多半。
没走多远孔太平又碰上了地委奔小康工作组的孙萍。孙萍一个人正顺着河堤散步。孔太平一见她那模样就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又收到男朋友的信或者是刚刚给男朋友写完信。孙萍挺大方,说孔太平两样都没猜对,是一个从不通音讯的大学高年级同学突然莽撞地给她写了一封求爱信。孙萍不等孔太平问就主动告诉对方的名字。孔太平不理解那男人为何取名叫毛笔。孙萍笑着重复说了一遍,不是毛笔而是毛毕。孔太平问她感觉如何。孙萍说她发现毛毕的文章写好了。孔太平要她留心对方是不是抄了哪个名人公开发表的情书。孙萍一边笑着表示认同,一边说那个校友也是大学本科毕业,因为文章写得好,分配时沾了大便宜,一出学校大门就成了省委的笔杆子。孙萍的话让孔太平心里一动,他迅速意识到,孙萍此时此刻对他说出这番话肯定有别的用意。孙萍来镇里报到时,介绍信上只说她是副科级,没有说明她是不是副科长,也没有说明她是不是中共党员。因为是从地委来的,孔太平一直要镇里的人将她作为党员对待,但凡党内的会,一律通知孙萍参加。孔太平等着孙萍的下文,不料孙萍却说,镇里人都知道孔太平今天回来,包括杨校长在内的好几拨人一直在镇委院里等着他,直到小许一个人开着车进院后,他们才散去。孔太平问清除了杨校长是准备找他要钱以外,别人都是来伸冤告状的,便多多少少地放心下来。
这年头只要不涉及到钱,一切都好办。孔太平和孙萍站在路中央,说了一阵闲话。后来孔太平要孙萍给他帮忙做件事,马上到镇医院去看看那个姓胡的老师到底是什么原因住院的。孙萍答应后便往镇医院方向去了。孙萍回应得很响亮,一点也不像是从上面下来的干部,这让孔太平心里更有把握地认定,孙萍确实有事求自己帮忙。
一进镇子,街两边乘凉的人都拿眼光看着孔太平。同他打招呼的人却很少,偶尔开口也是那几个礼节性的字。孔太平平常进出镇子总是坐车,同镇上的人见面的日子不多,这般光景让他有些吃惊。自己刚来镇上时可不是这样,那时谁碰见他都会上前来说一阵话,反映些情况,提点建议什么的。孔太平看见街旁一位老人正在忙不迭地招呼几个孩子,就走上去询问他家中的情况。他以为老人的儿子,媳妇外出打工去了。谁知老人气呼呼地告诉他,孩子的父母都让派出所的人抓了起来。老人说,自家几个人在一起打麻将带点彩犯什么法,开口就要罚款三千。那么多贪官污吏怎么不去抓,那么多贪污受贿的人怎么不去抓?老人一开口,四周的人都围拢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孔太平总算搞清楚,原来镇派出所前天晚上搞了一次行动,抓了四十多个打麻将赌博的人,清一色是镇上的个体户,不要说是干部,就连农民也没有一个。他们认为这一定是派出所的预谋,十几万罚款够买一台桑塔纳。孔太平借口自己刚回,不了解情况,转身往人群外面走。
老人在背后说:“我将话说明了,要钱没有,要命有几条。”
孔太平没有理睬。
老人又说:“这哪像共产党,简直是……”
孔太平不等他那更刺耳的话出口,便猛地转过身大声说:“不是共产党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们这些私营业主先富起来,你们能有今天这么大的铺子?钱来得太容易了,就想赌,是不是?莫以为自己逃税的手脚做得干净,让你逃才逃得了。你懂不懂,孔明知道关羽会放曹操才让他去守华容道。不让你逃时,你就是如来佛手中的孙悟空。得了共产党的恩惠却想着别人的好处,这叫什么,这叫混账王八蛋!前年订村规民约时,你们都签过字,赌博就要挨罚。不想交罚款的人明天来镇委会同我打个招呼。”
孔太平一吼,街上突然静下来。他什么也不再说,一溜烟地回到镇委院内,也不理睬别人叫他,站在院子当中扯着嗓子大叫老阎。分管政法的阎副书记应声从自家门口钻出来,孔太平要他马上将派出所黄所长叫来。他刚开门进屋,住隔壁的妇联主任李妙玉就送了两瓶开水进来,并随口问他这次出去的时间是不是延长了三四天。孔太平说,刚开始只准备参观一下华西村,后来大家都闹着要去张家港市看看,参观团的领导只好修改日程安排。李妙玉问他有些什么收获,孔太平一边叹气一边告诉她,经验很多,可是太先进了,他们一下子学不了,还得敲自己的老实锣鼓。
孔太平开始解上衣钮扣,见李妙玉站在屋里没动,他说:“我要冲个澡。”
李妙玉说:“你冲你的澡,我说我的话。你那东西我家里也有,吓不着人。”
说笑之间李妙玉起身站起来,跨过门槛后又回头告诉孔太平,他不在家里,汤河村超生了一个人。她说:“本来差一点就是三个,另两个被我抓住了时间差,抢先将工作做妥当了。”
“今年一切工作都白做了。”孔太平叹了口气,随手关上门,怔了一会儿后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这些骚女人,若不是当着这个芝麻官,老子非要用焊枪将她们全废了。”
没想到李妙玉还没走远,在门外接着孔太平的话说:“别太着急,这个问题也不是今年才有,到统计时少报一个死人就行了。”
孔太平没有做声,他打开水龙头,放水冲了一阵身子,刚用肥皂将身子涂抹一遍,水龙头里就没有水了。他打开窗户探出头冲着楼下叫道:“一楼的,等会儿再用水好不好,让我将澡洗完。”叫了两声,水龙头里又有水了。他赶忙凑过去。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孔太平马上意识到是月纺打来的。月纺对他总有几分不放心,常常出其不意地搭车跑来或在半夜三更打来电话。孔太平冲出卫生间,抓起电话大声说:“是我,我是孔太平,我已经准时回到镇里,你该放心了吧!别用什么孩子不听话,钥匙找不见了等借口来掩盖自己的别有用心,我都明白,你不要耍这种小聪明!”他吼了一通后,电话里竟无一点反应。他又说:“有话你就快说,不声不响地,到头来还是我付电话费。”电话里轻轻地响了一下,接下来是一串蜂鸣声。孔太平愣了一会,伸手拨了自己家里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