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赌博一样,孔太平想赌当过副检察长的区师傅与区书记的关系非同一般。
不知是当过副检察长的人太老练还是别的原因,区师傅轻松地控制着自己的惊讶。
“说不定是县里觉得工作需要你回去。”
“说句过头话,如果我有问题,我们县里就没有一个好干部了。”
区师傅突然大声地笑起来,窗外的寒风与这笑声碰到一起时,立即迸发出一种尖锐的带有金属质量的呼啸。他一口气笑了两分钟,嘴角上全是汪汪的涎水。孔太平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声。一时间完全不知所措。笑到最后,区师傅举起剩下的小半瓶酒,砰地摔在地上。
“他妈的!老子亲手抓的烂货有二百零一十七个,没有哪个人不说自己的最好的干部!”区师傅独自怒吼着。
“区师傅,你不让我透露你的底细,你自己却在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
好在孔太平想到了这句话。区师傅平静下来的速度让孔太平在心里暗暗称奇,如此强的自控能力就是一向让孔太平佩服的镇派出所的黄所长也比不过。孔太平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币纸,让区师傅揩干净嘴角上的涎水。
“我说的是实话,曾经有个女孩光着身子在我房里躺了一夜,第二天早起来时,她说我是这个地区的第三个好人。”
区师傅像是没有听见,沉默一阵后才说:“可惜我已经老了。”
“是的,你确实开始老了。”孔太平盯着区师傅嘴角上仿佛揩不净的涎水说。
离开区师傅的屋子后,孔太平在地委党校门口的寒风中站了好久,驶往江边的公共汽车一直不见来。一辆空载的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了十来分钟,孔太平早就想钻进去,又怕让区师傅在窗后看见,觉得自己与别的学员一样动步就要小汽车。最终他还是将公共汽车等到了。公共汽车将他一口气拖到江边的轮渡码头上。
从省城经过地区再通往县里的公路被长江切成两段,靠着渡轮江南与江北才连接起来。回县里的人在码头上等车,比上车站还稳当。几台载有货物的卡车驶下渡轮爬上了北岸,孔太平上前问有没有肯带人的,司机们异口同声地说,白天没问题,晚上不行。江上的风更大,孔太平没穿大衣,他感到身上的毛孔被带剌的风挨个挑开,就像一座楼的窗户完全憋开了那样。一辆像黑色闪电一样的轿车率先从刚刚靠岸的渡轮上驶下来,停在离他只有二十米的地方后,孙萍从车里钻出来,孙萍带来一个好的消息:洪塔山乘座一辆红色的富康出租车跟在后面,在高速公路的出口处加油时,他们还说过话。
孔太平心里放松许多。“是毛毕吗?”他冲着那辆尾灯特别灿烂的轿车呶了一下嘴。
孙萍轻松一笑说:“都读了两个月党校,还这么乡镇味。你就不会看看车牌!”
孔太平一看车牌顿时吓了一跳:上面只有一个孤单的7吊在一连串的0后面。“这是省委常委的车吧?”孔太平问。
“他刚写完一个非常棒的材料,老板一高兴,让出座驾送我回来。”孙萍说。
孔太平又朝那辆轿车看了一眼。
孙萍说:“想不想屈尊一下,过去同他认识认识。”
孔太平想了想才说:“不麻烦了。再说我也不想当电灯泡。”
孙萍没有强求。“男人都是这德行,死爱面子。”
说着孙萍就告诉孔太平,赵卫东前几天来过地区,碰巧被她看见了,赵卫东就说自己是来与孔太平商量工作的。孔太平一听就笑起来,说赵卫东来地区是想与区书记商量工作。两个人半赵卫东调侃几句,见孙萍想走,孔太平赶紧将月纺听到的消息告诉孙萍,并要她找自己的校友打听一下,如果不是空穴来风的话,背景是什么。孙萍答应得并不太爽。孙萍走后,孔太平开始一心一意地等洪塔山租的车。
又有一艘渡轮载着二十几台车靠岸了,上来的竟然全是大卡车。夜里过江的车少,渡轮也少。九点钟以后,渡轮减到半个小时一班。为了提高载运量,每一班渡轮所用的时间实际上都在五十分钟左右。快十点时,孔太平终于地望见江中心的渡轮上有一盏蓝色的出租车顶灯在闪耀。十分钟后,孔太平在江岸上拦住了洪塔山。洪塔山身边有个小姐,见到孔太平他也不怕。吃惊的是出租车司机。洪塔山知道出租车司机害怕这是先前就设计好的,便将话说破,让司机不用担心,要搞钱他们有更好的办法,用不着冒险抢出租车。出租车司机还是不放心,非要孔太平、洪塔山和那个小姐全都坐在后排。僵持一阵,孔太平只好让洪塔山答应下来。孔太平坐在右边车门旁,隔着中间的洪塔山,他都能感到坐在左边车门旁小姐身上的脂粉气。
出租车从地委党校门前经过时,洪塔山说:“有一阵没来看望你了。不是我不想来,是不好意思来。我就好犯个作风错误,在别的方面你请放心,我是不会忘记你给我的知遇之恩。”
孔太平说:“你也不用老想着我,只要保证镇里发得出来过年的钱就行。”
洪塔山说:“这个牛皮我不敢吹。不过你在外学习遇到哪些人需要特殊照顾的,你随便什么时候给我说一声都行。”
孔太平说:“那好,你记一下,一共有二百人。”
洪塔山说:“你还是惦记着大集体呀!家里的铁锅有赵卫东顶着,你就在这儿安心学习吧!”
这时候出租车从一片灯光中穿过。小姐双手像一对小白鼠那样不停地在洪塔山的大腿上蠕动着。孔太平将脸侧向车窗外边不再说话。陪着洪塔山的小姐小心翼翼地活跃起来。车内不时有她与洪塔山絮絮的私语。孔太平断定小姐是北方人,她说的某句话与区师傅说过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姐说:“你们这的冬天真难过,被子总是湿的。”
洪塔山回答:“只怪你喜欢光着身子往被窝里钻。”
小姐说:“我不光着身子你的金子往哪里放呀!”
半夜之前,出租车载着他们进了县城。孔太平不肯让出租车停到自家门口,一过十字街口,他就拿上后座盖板上的皮包让停车。洪塔山追到车外问他明天用不用车,如果用车,他就将这辆出租车留下来。孔太平毫无表情地说用不着。孔太平站在银行宿舍的院门口叫门时,段人庆的那辆桑塔纳不知为什么在身后的街道上来回窜了两遍。从县城惟一一家娱乐城里飘出的抒情中略带忧伤的音乐在大街上翻滚着。
进屋后,孔太平见月纺一脸的烦躁,就说自己都不着急她着什么急。月纺连声说孔太平真的不懂女人心事。月纺索性哭了起来。孔太平本来心也烦了,好在有多年的夫妻经验做基础,哪怕是心烦也能听出月纺像是另有隐情。孔太平将月纺给他泡的茶端起来,送到月纺的嘴边,要她别急,什么事都得慢慢做。
月纺没有喝茶,她一把抱住孔太平的肩膀:“排了整整四年的队,眼看着一分付出就能得到回报,突然发现有人在前面插队,我能不着急嘛!姜书记眼看着就要挪出位子来,大家都说由萧县长接替,腾出一个常委的位子,几十双眼睛都在盯着。要是你错过了怎么办?”
孔太平推开月纺,轻轻地抿了一口茶,然后坐下来,将月纺拉到自己的怀里:“不会有几十个人,除了你丈夫和段人庆,别的人充其量只能将水搅浑。”
月纺说:“我再告诉你一条事。今天中午,小袁送了一只五斤重的甲鱼,不是喂养的,是他在一座水潭里抓的。没事闲聊起来,小袁说他与鹿尾镇的小车司机是战友。我多说了一句话,问段人庆最近的情况。小袁开始不想说,后来还是说了。他也是听战友透露,段人庆这两年送礼花了五六万元钱,光是在地委党校读书这一阵,就送出去近两万元现金。”
孔太平说:“你担心我也在这样干,回头会被检察院的人带走?放心,家里的钱都在你手上,鹿头镇又没有那么多的钱供给我搞腐败,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一个两袖清风的好丈夫和好干部。”
月纺说:“你怎么越来越不会理解我的心!其实不用小袁多说我也知道,干指头粘不起盐,不放水就浇不出来花。人家段人庆在鹿尾镇一手遮天,没人与他作对,他拿着公家的钱不当钱,大家还要齐心协力帮忙掩盖。你在鹿头镇别说送礼,就是买包烟,请顿酒,也会被赵卫东的人告到县里来。从前我也想过,将家的积蓄拿出一两万来,由你去联系一些人。今天听小袁一说,我人都吓呆了。一两万与人家的七八万相比,不就像是一碗水倒进河里。”
孔太平说:“你今天的智商怎么这样低。现在人家都在想着如何既要替送了五六万的人办事,又要落个好名声。你这一去——正好,他就用这一两万将你卖给检察院!”
月纺说:“我还没呆到这个地步。我知道只有七八万才能打倒五六万。我是想要不要将家里的八万元存款全给你。”说到这里,月纺又心疼地流出眼泪来。“你辛辛苦苦地干了这些年,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输给了段人庆,不说你不甘心,就是我也不甘心。这些年我一个人领着孩子,将女人最好的时光全耗在一座没有男人的空房里,不就是想自己的丈夫能早点升职,回到县里,在一起过更好的日子。”
孔太平不许月纺再提这件事。月纺就将她听到的地委党校要将自己退回县里的情况说了一遍。消息是从方行长嘴里传出来的。方行长又是听县委组织部干训科王科长说的。据方行长说,王科长这样做好像就是要方行长传话给月纺,好使自己将来不至于遭到孔太平的责怪。孔太平和月纺一起想了好久,怎么也想不出这其中的理由。后来月纺竟然想到上网的事。月纺经常在上班的时候用银行的电脑上网看一些小道消息,很多人一遇到窝火的事又没地方发泄,便将这事背后的鸡鸣狗盗的把戏全都贴到BBS上面。前几天,月纺就在上面读到过不知是谁贴上去的,省委党校青干班前七届学员中一部份人的家谱。孔太平刚好在地委党校学了电脑操作这门课,月纺的话让他想到如果家里有台电脑上网,就会得到许多比正规途径来得快的消息。月纺好像猜到孔太平要说买电脑的事,抢先提醒他养殖场去年买的那台电脑,一直空在那里,不如先借来用着。孔太平想了想后没有吭声。
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在一起躺了一阵后,孔太平想到外面去吹吹风,月纺也没有意见。他们家住在一楼,没有阳台,但有个小院。孔太平打开后门站在院子中间。银行值班室的大钟报出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娱乐城仍在为那些迷恋的男人歌唱着。山里的风比江边的风更苍劲,那只叼在一个不知为了何事匆匆赶夜路的男人嘴里的烟头,在风里竟被吹成一支火把。两边都是楼房,小院就成了风口。孔太平刚一站定,就听到四周全是呼呼的风声。他觉得这场风来得正好,丝毫没有躲避。在风里,他的思绪一点点地清晰起来。孔太平不仅想好了明天要到县委机关里去找谁,还想到应该抽空去一趟鹿头镇,见一下派出所的黄所长。让他通过公安这条线查查区师傅的底细。
在黑碌碌的天空下,孔太平一想到区师傅居然是一个退休的副检察长,便心惊肉跳。单凭这一点,孔太平就觉得段人庆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他不相信,门卫访客登记薄上数十个与段人庆有关的人名,以及段人庆三天两头就在外面玩到凌晨才回的记录,会被一个干过副检察长的人当作废纸扔掉。孔太平甚至免不了想象,哪一天段人庆得知区师傅的真面目后,会是怎样的表情。有一阵他将区师傅与陶乡长的预测联系起来,能比别人幸运地得知区师傅的底细,也许真是一种憨福。
12
地上的霜花都赶得上一场小雪。
这是月纺将孔太平叫醒后说的第一句话。月纺喜欢不时在孔太平面前来点小情调。在银行里工作久了的女人,都有这样的习性。月纺还不算太突出。最突出的是银行的方行长,那个女人都五十岁了,仍在迷恋着只有抒情没有思想的诗一样的文章。
孔太平正要出门,儿子醒了过来。父子俩免不了要亲热一阵。直到月纺强行将儿子抱到厕所里撒尿,孔太平才得以脱身。他以为萧县长还会带着胖女儿在林荫道一带跑步,一个人在那一带转悠了好久,只见到一些离退休的老干部。孔太平装作无意说起来,一个正在倒着往前走的老人说,马上就要辞旧迎新了,县里的工厂几乎都开不出工资,除了没办法时领导都不敢露面了。按照昨夜想好的,第一个要找的人是萧县长。这么早,又不好上萧县长的家。孔太平没想到那么好的计划一开始就落空了。下一步他准备上班时找找王科长。眼看着还有一个小时,孔太平不想回家,便往招待所走去,说不定上面有客人来,得萧县长出面陪着吃早饭。踩着霜花走,感觉上软软的,还有一种脆脆的响声。他刚走到招待所,就发现段人庆的桑塔纳停在那儿。孔太平在楼上楼下转一两圈后,还真碰上萧县长了。
萧县长的心情看上去挺好,主动迎上来说:“你一有空就往回跑,是在进行哪一门功课的实践活动?”
孔太平也跟着开玩笑说:“这门课是老婆在教,一辈子也学不完。”
萧县长说:“教这门的是老婆,能不能给一百分的却是你哟!”
孔太平没想到萧县长也会讲这种暧昧的话,正想自己该如何回答,段人庆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萧县长丢开孔太平只顾与段人庆说起话来。段人庆说自己又在省财政厅找到一个可以要钱的门路,说着就将一份报告拿出来让萧县长过目。孔太平探过头去正要看,段人庆将他的目光挡住,还要孔太平注意一下职业道德。萧县长看完报告,一连说了三声好。萧县长回过头来对孔太平说,作为一个镇的一把手,光把面前的工作做好还不算好。真正好的是将工作做到外面去,做到上面去。这一点做好了,一个报告批下来就可以抵上十个洪塔山。萧县长明显是在为段人庆说话,他让孔太平看了看段人庆写的那份要钱的报告,希望孔太平能够从中得到启发。孔太平看清了段人庆要钱的名目后,心里不由得暗暗称奇。段人庆居然想到要搞“鹿尾河无污染高山水库名贵鱼养殖基地”,报告里说,基地生产的鱼主要供应香港地区。
孔太平说:“这种点子,我连做梦都想不出来。”
段人庆有些骄横地说:“我就爱做梦。我的一个梦值十几万元。”
萧县长看了段人庆一眼后,对孔太平说:“你这个人,别的都好,就是性子有点憨。”
段人庆更加放肆地说:“憨人好。憨人性感,好哄女人。”
萧县长将手一挥,拉起孔太平往餐厅里走。孔太平直到早点都端到桌上时才明白,萧县长是专门来陪段人庆吃饭的。萧县长这样给段人庆面子,孔太平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说他也不会相信的。早餐不好喝白酒,萧县长就让服务员上了三瓶啤酒。一人一瓶,喝到半截时,萧县长拍着孔太平和段人庆的肩膀,说他俩是自己的左右手,以后很多工作都要靠他俩来支持,还说自己是个讲感情的人。不管是谁,一份感情投资投到他心里,就会有三份的回报。孔太平何尝不明白,萧县长这是在为自己升任县里的一把手作铺垫。剩下的时间里萧县长一直在谈姜书记的病。姜书记的半个身子,一时有感觉,一时没有感觉,前几天已经托人转到北京301医院去作进一步治疗。县财局搜干了钱柜才弄到二十万元现金,让姜书记带去北京。萧县长说这件事若让县里那些离退休的老人知道,说不定要闹出多大的风波。萧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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