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三十三天宫,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我不相思。”
“哦?那你的那个印记,却又是为谁而刻?”
“为生命里不可错过之人。”
“那不就是相思?”
“不,人生苦短而相思漫长,红尘不尽生死一刹,天知道等待我的将是邂逅或是错过?怎能立于原地,任光阴被日日消磨?”
“那你将如何?”
“红尘有她,我去红尘。”
“红尘将乱。”
“红尘乱,我挡;地狱开,我去;四海怒,我渡;苍生阻,我覆。”
“何苦?”
“但为她故,不惧十丈软红,颠倒磨折之苦。”
风起太渊 序章 墓室吹灯
“头,这墓穴里怎么阴森森地?有点邪气啊这,今天出门看了黄历没?”黑黝黝耳室里,挪动着几个灰头土脸的影子,其中一个擦擦汗,半直起腰冲着里面的主墓室喊。
“看了,”孟扶摇嘴里叼着个微型手电,半跪于地,头也不抬刷着墓穴里那具巨大的青色石棺上的浮灰,难得说话还口齿清楚,“今日黄道吉日,宜入殓、除服、移柩——你看,移柩就是搬棺材,真巧,都和死有关。”
“靠,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先前喊话的胖子翻翻白眼,一抬头看见壁顶形貌诡异的牛头人身壁画,在灯光映照下笔触鲜活,仿似随时能走下来,不由有点心惊的缩了缩。
孟扶摇根本懒得理他,专心干自己的活儿,浮灰渐渐刷尽,现出三头双身独角的异兽图腾,背生双翼,凶睛怒目,看在孟扶摇眼里,别有古文明圣物狞厉之美。
眉开眼笑的抚摸图腾,孟扶摇手一伸,“尺子!”
有人赶紧递过软尺。
“胖子,来,和皇帝棺椁来张亲切合影,”孟扶摇一把扯过胖子,“你那边,我这边,报数。”
“别啊老大,你为啥总抓着我不放?”胖子小袁死命挣扎。
“因为你是菜鸟,”孟扶摇对他露齿一笑,“菜鸟就是用来给老鸟蹂躏的,别磨蹭,快点,赶着把这个墓给搞定,今年我评教授职称的论文就有料了。”
“疯子,工作狂,才22岁就快评上副教授,你这种人的存在,简直是考古界精英们的耻辱……”胖子咕哝着,就着手电读数,“完整,长2。18米,宽0。94,高0。66。”
“OK!”孟扶摇一拍棺前石兽,震得四面浮灰一阵飞起,她满意的看着棺材,想着评上职称之后工资会水涨船高,医院里老娘的透析费用支撑起来就不那么艰难,不由心情大好。
想着老娘的病,孟扶摇有点开小差,就没注意到她刚才那一拍,棺底发出沉闷的回响,穿透连接着幽长墓道的墓室,再在远处的墓门处反弹回来,余音震震,悠长阴森,像是远古巨人从地下蹒跚走来的脚步声。
明明是密闭的地下,却不知道哪里吹来一阵冷风,吹得人人都打了个抖,墓室内光线微弱,映得每个人脸上一片惨青之色,望去如同鬼魅。
这支考古队来自江苏考古研究所,到这西南边陲之地发掘这座据说比曹操墓还要早上近百年的无名大墓,从发掘第一天开始,队里事儿就没断过,先是吃错了山间野菜,人人拉肚子拉得前赴后继,免费为云贵高原的贫瘠土地提供了来自富庶城市的宝贵肥料若干,再是队员小李早上钻出帐篷莫名其妙被一条守在门口的毒蛇给咬了,更糟的是,今早打开墓门时,根本就没打算下去、只是赶过来送工具的队医小王,生生被一块突然掉落的梁石给砸破头,捂着脑袋光荣倒下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按照盗墓贼的逻辑,有点诡异,不宜再探;按照考古队的规矩——其实也差不多,不过一个私营,一个公办,干的都是挖祖宗坟的活计,禁忌自然也一样。
队员们齐声要求封存墓穴打道回府,将接下来的事交给神圣的国家机器去搞掂。
可惜,此次带队的是所里号称“红发魔女”的孟扶摇孟大小姐,这位大小姐什么都好,堪称新时代红旗下长大的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标兵人物,唯一缺点就是:脑筋有点不正常。
当然,这个不正常,仅限于她挖坟掘墓时的无限热情和疯魔状态,以及,遇见非一般事态时完全不同常人的另类选择。
总而言之,孟大小姐是绝对不会因为什么拉肚子啊蛇咬啊石头砸啊之类的纯概率事件便放弃她所热爱的扒坟事业的,对于一个曾经抱着自己挖出来的第一具古代湿尸欢喜的睡上一天的非人类来说,这点事实在不配叫事。
“铁撬、锤子、洋镐!”红发一甩,黝黯的空间里顿时刷出一道亮丽的色彩,孟扶摇摩拳擦掌,目光亮得像苍穹之上不灭的星火。
工具却没有第一时间递过来,孟扶摇皱眉回头,看见队员个个神情虚弱,畏缩不前。
“靠,怕?别告诉我代表着神圣和正气的国家正规考古队也迷信鬼神,你、你、你、”她一指指的点过来,“党员啊,精英啊,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熏陶长大的三好学生啊,拉几次稀就拉跑了你们满脑子的科学理论了?”
蹬蹬蹬的大步过去,在背包里哗啦啦一阵乱找,翻出几根蜡烛,孟扶摇翻着白眼,不耐烦的在墓室四角各点上一根,幽幽烛光在四角摇曳,看起来竟带点绿色。
“老大……你这是干什么……”
“鬼吹灯看过没?”孟扶摇啪的打了个响指,笑吟吟道,“既然你们认为有鬼,我就从善如流,喏,蜡烛如果熄了,咱们就撤,如何?”
“真的?”胖子贼眼兮兮的瞅着那蜡烛……等下直接吹熄了先……
还没来得及靠近,魔女已经开始分派任务,一群人被支使得团团围着棺椁转,哪里还顾得上四角的蜡烛。
以至于突然贴地起了阵旋风,西南角的蜡烛颤了几颤突然熄灭,也没有人能及时发觉。
棺盖很重,千年来石缝内的分子不断活动,部分连接处已经弥合,几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推开一线,孟扶摇高高站在一块墓石上,双手撑膝,大声喊号子,“一、二、三!”
一阵轰隆声响过,砰然一阵大响,棺盖被推开,露出里面的内棺。
“兄弟们,干得好!”孟扶摇大力鼓掌,一脚跨上石棺边沿,一边用手电照内棺,一边得意洋洋唱自编的小调。
“再过两千年,我们再相会,送到博物馆,装进玻璃柜,你一柜,我一柜,别分谁和谁,不怕盗墓贼围着我们追……”
一众干活的苦力翻着白眼,只恨自己抽不出双手来捂耳阻挡某人五音不全的魔音穿耳。
胖子蹲在外棺棺盖上,隐约看见棺盖背面好像有铭文,赶紧用刷子刷了。
铭文用朱砂填了,千年过后依然鲜明,朱砂里不知道掺了什么东西,散发出一种甜腥的味道,闻着令人不安。
“上天苍苍,地下茫茫,死人归阴,生人居阳,生人有里,死人有乡,至此且住,不得……相妨。”
手电光晃来晃去,鬼火似的乱窜,胖子的脸色变了。
孟扶摇埋头对付内棺,漫不经心的道,“哦,是汉代风格的镇墓文,最后一句有点不一样啊,说什么来着?”
胖子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眼角突然看见那一支熄灭的蜡烛,嗷的一声跳了起来。
“风紧,扯呼!”
“你爷爷的,当咱是山大王啊!”孟扶摇笑骂一句,正要站起。
“轰!”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墓室都开始摇晃,七八个人齐齐站不住脚葫芦似的滚成一堆,随即又是一声裂响,如同巨人带着裂天拔地之力的重重跺脚,跺裂大地,墓室的地面突然开始倾斜,棺椁轰隆隆的倒滑,狠狠撞上墙壁,西南角的砖石被簌簌震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坑,几个人抱着头满地乱滚的躲避,胖子肉多不灵活,滚得不够精巧,被砸得嗷嗷乱叫,外面的响声,却一阵比一阵的紧起来。
孟扶摇在一片鬼哭狼嚎里勉力抬起头来,先一把抓过滑到身边的背包顶着头,大叫,“大概山崩了!最近暴雨多!出去!立刻!”
靠近墓道的人翻滚着探头一看,叫声里立刻带了哭腔,“墓道被泥石堵啦!”
“哭个屁啊!哭就哭通了?”孟扶摇在满地碎石里打了个滚,抬头看看穹顶,大叫,“先前这里有个盗洞,从这里出去!”
“那个洞没挖完,还堵着半截尸体!”
孟扶摇将背包系在脖子上,一跃而起,还没站直,一阵巨震又把她给整趴下了,孟扶摇干脆也不起来,龇牙咧嘴的一把抓住一柄铁镐,骨碌碌的滚到先前那个盗洞,竖起铁镐拼命捣。
刷拉拉先是掉下一条腿,血肉模糊的落到孟扶摇身边,孟扶摇瞅都没瞅一眼。
然后是身子,砸下来的时候孟扶摇让了让,那一截东西哧溜溜带着一道血线滑向了倾斜下一半的墓室西南角。
身子刚让出来,紧接着一干瘪的脑袋砸了下来,正砸在孟扶摇肚子上,孟扶摇一把挥开,“去!别打扰我干活!”
蓬的一大捧黄灰色砂礓土漏下来,眼前出现一点天光,孟扶摇被洒了个灰头土脸,却咧着嘴得意的笑。
“没死的都给我过来!有路了!”
队员们连滚带爬的过来,孟扶摇揪住一个衣领就要往洞里塞,那人忙按住她的手。
“你先!”
“走!”
“你是女人!”
“我是队长!”
轰隆声还在继续,地面倾斜几成直角,墓室里只有他们现在立足的这一块还是平地,但也即将不保,何况还有神出鬼没快如利箭的飞石。
那丫挺在洞口不肯上,死活要让孟扶摇先,这个时候玩义气那叫一个不义气,孟扶摇眼睛快和头发一个颜色了,牙齿咬得格格响,抡圆了就是一巴掌,打得那懂得谦让女士的绅士眼冒金星神情呆滞。
就这么一呆滞的功夫,孟扶摇一把把那家伙塞了进去,顺脚还踢了他一屁股。
“再唧唧歪歪,煽死你!”
这一煽着实很有效果,后面几个极其顺溜的爬了出去,孟扶摇一伸手去抓最后一个胖子,却抓了个空。
一转身,看见胖子已经快滚到塌陷的那半边,正拼命扒着地面上一切飞速倒退着的物事,试图稳住自己的下落之势,他身后,大片大片的乱石,正龇着嶙峋的利牙卷了来。
胖子嗷嗷叫着,已经无法正确表达任何一句标准汉语言文字。
孟扶摇回头看看,一脚勾住石壁上一处突出的铜地灯,倒身在地,伸长手臂,在胖子掉下地洞的那刻终于够住了他肥厚的手臂。
胖子眼泪涟涟的哭喊,“姐姐啊啊我就说不要开棺的啊啊……”
“去死!”
孟扶摇一把揪住这家伙厚嗒嗒的颈皮,送他“去死”了。
爬到一半,胖子屁股太大,卡在盗洞上不去,孟扶摇转头去找铁镐,喃喃道,“戳!”
“别戳我菊花!”胖子嚎叫一声,一运气,立刻上去了。
孟扶摇哈哈一笑,正要爬上,眼睛忽然一亮。
她看见前方不远处,不知道是哪里震裂了,现出一座青玉小鼎,正摇摇晃晃似要落下。
孟扶摇立即眼疾手快的一把捞过,哈哈大笑,“好!好东西!”
这可是实打实的汉代文物,现今出土的文物,唐以前的都很少了,这次来几乎血本无归,有了这东西,对发掘墓主人生平身份和研究当时历史风俗都有帮助,也算是个交代。
头顶上胖子的脸在晃动,大喊大叫,“上来,上来!”
青玉鼎镶了金,有点重,孟扶摇费力的托起,没注意到鼎离地后,地面隐约红光一闪。
脚下立足之地还在不断塌陷,只余脸盆大小,满脸是汗的胖子从洞顶探进脑袋,看见的却是青玉鼎,急得大骂,“不要这个,要你!”
“我呸!轮到你要我!”孟扶摇笑骂,将鼎举上去,“拿着!不亏!”
胖子无奈,只得伸手接鼎,喃喃骂,“这个只记得研究的死女人……”
鼎太重,他双手去接,孟扶摇舒了口气,正要向上爬。
“轰!”
一道刺目红光血锦般亮起,瞬间包围孟扶摇全身,脚下一空,乱石飞砸,最后那点立足地彻底塌陷。
“啊!”
刚腾出手去接孟扶摇手臂的胖子捞了个空。
“老大!”
胖子连声音都扯破了。
一阵奇异的怪声响起,似琴似箫似凤鸣似龙吟,响声里隐约听见孟扶摇的声音,挣扎着说了一句。
“兄弟!别忘了打报告追认我为烈士……”
风起太渊 第一章 十七年后
“第三个。”
孟扶摇脚踩身下人的胸膛,支肘于膝,微微倾身,就着密林中碧绿枝叶间透出的阳光,饶有兴致的端详着掌中的物件。
那是一方黑色六棱形的符状物体,花纹古朴,质地非金非玉,右下方那个棱角,比其余几个棱角略微大些,打磨得尤其尖利,似一枚乌青的獠牙,森森闪耀在日光里。
孟扶摇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突出的棱角,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将黑符在掌心抛了抛,吹了声口哨。
她仰起的下颔,在碎金般的日光里划出流丽的弧度,延伸出整张脸精致得恰到好处的线条,洁白的额上,两道十分秀逸的眉,舒舒展展的展开去,越发显得眉下那双黑瞋瞋的眼,亮得肆无忌惮收敛不住,如同名剑待出的锋刃。
“嘿,天煞皇朝的通行符!好运气!”
孟扶摇拍拍手,随随便便将黑符往怀里一塞,塞进去的时候,隐约发出金玉之物交击出的细微脆响,那里,已经有了两块类似的符牌,只是形制略有不同,分别代表着不同的国家而已。
孟扶摇仔细听着那交击声响,扬眉一笑。
等集齐了天下七国通行符,便可以……
“扶摇!”
身后传来有人穿花拂叶走过来的脚步声,孟扶摇眯了眯眼,手指一拂将身下那人点了穴道,一脚踢入前方灌木丛。
随即站直,回首,看见来人,她的笑意在唇角漾开,眼神晶莹明亮,带着几分不自禁流露的欣喜与关切。
“惊尘。”
走过来的青衣少年,俊秀挺拔,肤色明润,衣着气质都看得出家世优越,尤其嘴角一抹微笑,温醇亲和,令人如沐春风。
玄天剑派最优秀的弟子,出身燕京门阀世家的贵介公子,剑派里最受女弟子们爱慕的燕惊尘。
“你又在后山贪玩,”燕惊尘在孟扶摇身侧三尺远站定,嘴角噙一抹温文而又责怪的笑意,“不好好练功,明日比武又是倒数第一,挨骂了滋味好受?”
孟扶摇满不在乎的笑笑,随意的掠掠鬓发,“没事,输啊输啊的,也就习惯了。”
她漫不经心重复着两人常有的对答,没有注意到今日燕惊尘眼神中的矛盾和犹豫,更没有发现,燕惊尘在听见这般回答后,面色又微沉了几分。
“扶摇,”燕惊尘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你便不能多下点功夫好好学武么?我们五洲大陆,实力为尊,一个学武永无进境的人,将来行走天下会举步维艰,到处受人冷眼,你……就不曾想过,改善现在的处境?”
顿了顿,他又接了一句,“哪怕,只是为了我?”
哪怕只是,为了我。
孟扶摇心中一动,抬眼看进燕惊尘眼眸,他眼底深处的犹豫、不安、以及隐隐的疼痛令她心底也生出微痛,她想起,最近,惊尘这种失望的眼神,好像越来越常见了。
孟扶摇张了张口,几乎一瞬间,便想将自己深藏于心的秘密给说出来。
想告诉他,自己根本不是学不好武功;想告诉他,之所以不肯修炼玄元内功,是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