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总算轮到两人上香,有个尼子过来整了整蒲团,给两人点了香便退到一旁去。跪着许愿的时候,诸葛绫却望着那佛像,眼神迷茫里带起些苦痛,只低声说道:“最近家里那些老人又催促婚事了,家中怕是要有变故。”
宁阳听了一愣,她知道家里就是指朝上,于是忙问道:“是何变故?”诸葛绫只盯着佛像看,好半会儿才说道:“北边怕是要起战事,家里主和一派想要以联姻之法化解战事……”
联姻?宁阳心下一惊,北边应该是指北戎,那联姻就是说……和亲?
“家里的老人想让……你去?”宁阳不确定地问。诸葛绫却惨然一笑,说道:“除了我还能有谁?哥哥就我一个妹子。”
那云风怎么办?诸葛锦旭应该不会同意和亲吧?他与诸葛绫是龙凤双胎,自小就感情好,应该不会同意的吧?
宁阳想说些什么,此时却见诸葛绫已经站了起来,把香敬入香炉,转身时笑了笑,说道:“婶子陪我去求个签吧。”宁阳闻言只得点了头,到了求签的去处才见到那签是符签,像护符一般装着放在一只竹筒里,与求竹签的方法一样,想着心中要求的事慢慢地筛出一张来便好。
两人各自求了,却在解签时,诸葛绫难得犹豫了,只捏着手里的那张护符,握得都有些皱了却不肯拿上前去,只说道:“婶子先来吧。”
宁阳摇了摇头,诸葛绫这性子也有这般畏畏缩缩的时候,可见心里有多纠结。于是便也不说什么,只把自己的那只递给了解签的人。
那尼子是个师傅打扮的人,穿着灰蓬蓬的褂子,洗得有些发白,却很是齐整,上面连道褶皱都不见。面容望去大约知天命的年纪,脸上已有些随意的纹路,眼却有些与那些沧桑不同的清明。
“这位施主所求为何?”声音听来祥和平静。
宁阳本不信这些求签问卜之事,只是听了这声音心里竟有些平静,不免生出些敬意来。只是却不知求什么,想来想去思及方才诸葛绫说起北边有战事,又想起府中还有个妾室,于是便说道:“求家门。”
婚嫁(下)
吉时一到,安阳被陈王妃搀扶着出了屋子,路被盖头遮着,脚下的那一小块也时常被裙袍挡着,尽管两边都有人搀着,她还是走得有点惊心。只是这惊心是惊是喜还是别的什么,她已经有些难以分辨,只觉得耳边鼓乐阵阵,喜娘唱着吉利话,四周隐约有不大的笑谈声,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楚,只觉得耳朵里混沌一片,所有的声音搅在一起,手心都微微出了汗。
直到听到一声:“新人进香——跪,献香——”,安阳才隐约想起当初宫正教她规矩时曾提过婚礼的过程,因为太过繁琐,她听得头都大了,因而只记住了一点,只记得第一件要做的事是祭祀天地。
正想着,喜娘交给她三柱清香,安阳跪在蒲团上时偷偷瞄了一眼身旁,只透过盖头下面的一小块天地见到一人跪在她旁边,一样的大红袍子。
安阳咬了咬唇,唇角还是禁不住微微绽开,心儿怦怦地跳。她一颗心思都放在柳子轩身上,只听着指引叩首三拜,祭了天地后被人扶起来,走过几道堂子,这才在一处正殿上停了下来。
礼乐转入高调,安阳与柳子轩跪了,有宫人于殿上唱着嗓子读着圣旨,大约就是一长串辞藻华丽的骈文,听得安阳迷迷糊糊,大抵就是赞美她如何得帝宠爱,如何青春年华等等,然后又赞了驸马如何才俊无双,堪为皇家婿云云。
待读完之后,并无拜天地高堂的礼,只夫妻对拜。先是柳子轩对安阳施礼,而后安阳回了同礼,微微俯身时,安阳只觉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儿,旁边的声音一点也听不清了。直到有人扶着她的胳膊,把她引往某处屋子,在一张可容三四人的喜榻上坐了,安阳低着头瞅瞅四周,只见得喜榻上鸾凤红锦铺着,上面撒着好多五谷、花生、红枣等物,她坐下来时还把好几样都坐在了屁股底下,现在有点硌硌的,感觉好奇异。原来经历一次古代的婚礼是这样的感觉。
“新人揭盖头,称心如意——”
正当此时,喜娘一声喊,把安阳从猎奇的心态中拉了回来,她这才意识到要掀盖头了!
屋里有些安静,虽说成婚是喜事,倒觉得有几分肃穆。
如云的大红水袖掩着,安阳的手指绞在一处,只尽量垂下眼去,却又忍不住抬起眼来透过盖头往外看。
一支纯金镶翠的秤杆慢慢入了红盖头,只揭着一角轻轻往上挑,那姿态说不清的优雅。安阳忙垂下眼去,心跳得像要从胸膛里鼓出来,气血涌到脸上,一阵热腾腾。
眼前的视线什么时候开始明亮起来,安阳已经有些记不清,只是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看见一身红袍的男子立在她眼前,淡雅谦谦。他并不适合红色,神态却是温润自如,好似穿在他身上的依旧是素衣若雪,与常日并无不同。
柳子轩……柳家哥哥……从今以后就是她的驸马了……
安阳咬唇笑了起来,有点不太真实的感觉,眼睛却只顾盯着柳子轩看,脸蛋儿有些酡红,平日里明媚的眼睛里此时有些小女儿的娇态,却带着几分兴奋,几分朦胧。
门外陈王妃为首的命妇们见了都掩嘴一笑,倒是被安阳盯着的柳子轩袖袍清雅地拂动之时,身子微微侧了侧,面容温润不改,无半分尴尬之色,眼睛却无意间略了喜娘一眼。
喜娘一惊,忙笑了起来,给旁边侍候者彩结酒盅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嘴上喊道:“新人合卺,同尊同好。”那两个宫人忙将酒盅跪着奉上。
安阳这才回过神儿来,发觉屋里还有人在,门口也站了一堆妇人,那些人她大多不认识,只陈王妃以前是见过的。这些成婚多年的妇人皆垂着眸立在门外,嘴角却都翘着。安阳不由大窘,脸轰得一声似是烧着了,只赶忙低下头去再不敢抬起来,眉头却皱着,一跳一跳的,脸上神色变了十八般,样样皆是懊恼窘迫。
这模样不免有些逗趣,柳子轩看在眼里,脸上神色不改,向安阳谦谦施了礼,便坐于她身侧喜榻之上,于宫人手中接过酒盅,先奉给安阳,再执过自己那盅,二人交臂饮下。
安阳从未喝过酒,这酒是温过的,虽不辛辣,她却甚是紧张,不免有些呛着。柳子轩见了抬眸看了喜娘一眼,喜娘马上端了盏温茶来,柳子轩接过亲自递给安阳,安阳心头小鹿乱撞,接过喝下后果然好了许多,心头也不免盈满甜蜜。
此时,柳子轩却站了起来,缓缓向安阳施了一礼,慢声道:“府中尚有宾客,臣夫需得前去礼待一番,稍有离身,望公主恕罪。”
安阳微微愣了愣,只觉得这话也实在太客气,听着好生别扭。不过思及屋中尚有他人在,而且结婚当日新郎去喝酒礼宾也是常情,于是便也不往心里去,只笑着点点头。
待柳子轩退了下去,陈王妃为首的命妇才在门外向安阳行了礼进屋,各自向她道喜。安阳想起自己刚才犯花痴的样子一定被取笑了,不由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听着这些成婚的妇人道喜的话,她心里也不免高兴,便笑着听了。
道喜过后,喜娘过来帮安阳去了凤冠霞帔,只穿了大红牡丹的对襟襦裙,外罩了件百鸟鸾凤的轻纱罗袍,身子一下子轻了不少,也凉快了不少。
安阳只以为这便等着时候稍晚些柳子轩回来便好,没想到喜娘却叫宫人将她引到妆台旁置着的矮脚软榻上,笑着说道:“禀公主,该开脸了。”
安阳这才想起那日宫正给她说的规矩似乎真有很长很长一串儿,后面的她真记不清了。可是刚刚那些礼节过场她已经觉得很长了,没想到还有。
只是这开脸的过程实在是痛苦,陈王妃亲自拿了几根搓在一起的五色丝线,在她脸上绞啊绞,汗毛被生生绞掉的感觉怎一个痛苦了得。安阳几番都忍着没喊出来,只是脸都皱到了一处,暗道这成亲除了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这点让人觉得幸福以外,其他的都是遭罪。偏偏陈王妃还笑着道:“这女子开过脸盘过发就是正正经经的妇人了,而且这开脸好处可多着呢。日后公主可按月叫人绞绞面,可能保肌肤润滑如脂呢。”
开脸的效果确实不错,安阳如今的年纪本就肤嫩如脂,待盘发时对镜自观,确有吹弹可破之感。只是这番美容的酷刑安阳却不敢苟同,要美容嘛,有很多方法,何必要用这么痛苦的?以后她可以自己研究研究,反正公主府里住着,比宫里自由多了。
待盘过发,喜娘便将安阳请回喜榻上重新坐了,将杆秤、瓷瓶、箅筘和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全放进她怀里,陈王妃领着几个命妇在她跟前儿说着吉利话,之后就叫她端坐在帐内,轻易不得动。
安阳没想到这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她这辈子就没这么安静过,坐在一个地方不能动,偶尔喜娘端盏茶来喝一口,却只给润润喉,多喝一口都不行,东西更是不能吃。她今日卯时初便起了来,那时天才刚刚亮,只吃了一点清粥,这一天忙活,却连口点心都不能吃,还得端坐着不能动,真真把她苦到不行。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更鼓打过一更,屋里掌了喜灯红烛,屋外才传来脚步声。
待柳子轩进了屋,陈王妃等命妇才和喜娘一起又给两人道了喜,这才退了下去关了房门,只留了个宫人守在窗外听房。
屋里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烛火噼啪的声音,昏黄映着屋子红影,安阳本累到脱力,眼见着柳子轩慢步行来,她却忽而紧张了起来,挺着背僵直地抱着怀里的一堆杆秤瓷瓶,原先想着等喜娘等人都走了,她一定要起身活动一下的,只这会子竟什么都忘了。
柳子轩行至安阳身前,见她垂着眸坐着,乌髻间粉红牡丹作缀,凤簪步摇金影煌煌,罗纱丝锦的大红喜服,衬得眉目如画,肌肤如脂。只这般端坐着,乍看去倒甚有大家做派。只是若细看便能看出,她手指正紧紧抓着瓷瓶,眼睛四下里瞄啊瞄,一番小动作倒是露了本性。
柳子轩微微笑了笑,稍一施礼,说道:“礼已成,公主怀里的东西当取了。”
他声音温润如酒,好生清雅,却含着淡淡的笑意,这笑意极轻,却似清风入了安阳耳中,倒叫那轰热的脑袋清醒了不少。安阳也自觉有些丢人,总不能新婚第一晚就被当做花痴来看,所以她强自点点头,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尽量恢复常态。
于是,也不见她抬眼,只是点了点头,就一股脑儿地将怀里的瓶瓶罐罐都堆到床上,然后便起身,也不喊宫人来,就这么自己一样一样地陀螺似地把东西都搬到桌子上,再回身把床榻上撒着的五谷、花生、红枣等物都收起来也堆到桌子上。待一切收拾妥当,她也算活动过了,筋骨总算没那么僵硬,这才回身对柳子轩笑了笑。
柳子轩却立在原地有些哑然,见安阳笑起来甚是明媚率直,不由摇头失笑,只道:“待会有宫人会送来点心清粥,床榻自然亦有人收拾,公主自不必自个儿动手。”
安阳倒没把那后半段话当做重点,只听到会有人送吃的来,顿时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道:“原来她们还记得送吃的给我呀,我还以为真的只叫我一天只喝那早晨的一碗清粥就完事儿的呢。还好还好,这成亲还不是那么没人性的事。”
没……人性?
柳子轩心中微愣,面儿却是温润不改,只笑道:“成亲之礼本就繁杂,倒是叫公主劳累了。”
安阳闻言也不寒暄,很有那么一回事的点点头,径直坐到床榻上,指了指桌上的一堆花生红枣说道:“是挺累的。你也这么觉得吧?其实我刚刚收拾那些东西的时候,好想吃来着。”只是她一下子分不清哪些是被她坐到屁股底下的,所以忍住了没吃。不过她当时还怀疑自己会不会半夜饿醒了爬下床来偷吃呢。
见她答得这般率直,柳子轩不免垂下眸去,掩了眼里些微奇特不明的神采。
此时,有宫人自屋外敲门问安,说是送宵夜来了。柳子轩回身开了房门,宫人想将端来的膳食放在桌上,却见那上面正堆着一对瓶瓶罐罐和五谷生果,再一见床榻上已经干干净净,不免有些愣神。
“先放到妆台上吧,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吧。”柳子轩从旁提醒道。
那宫人见驸马爷也不发怒,脾气甚好,不由心里松了口气,忙按着话做了,后又把膳食摆上了桌,这才行了礼退去。
房门一关上,安阳便坐不住地跑到桌前坐下,只见有两碗清粥,四碟甜点,两碟小菜,另有温酒一壶,新茶两盏。
两人坐在桌前,柳子轩只喝了碗清粥,并未动点心,酒亦未饮。安阳倒是吃了不少点心,又把那碗粥喝了,这才有些饱意。待放下碗时,她用帕子擦擦嘴,不由笑眯了眼。还好叫她吃饱了,她还怕夜里起来偷吃会吓醒柳子轩呢,现在倒好了。
她脸上表情丰富,柳子轩看了一眼,并不多言,只淡笑道:“若公主用好了膳食,便早些歇息吧,明日怕是也有一番劳累。”
安阳这才想起还有洞房的事,刚因一番说话放松下来的心立刻又紧张了起来。见她又有些局促,柳子轩自是猜到她心中所想,便说道:“公主年纪尚未及笄,因而圆房之事可暂待时日,今夜且早些歇息吧。”
安阳闻言愣了愣,她如今才十四岁,圆房确实太早了些。只是没想到柳子轩竟有这样的想法,这是在为她着想?虽然洞房之夜不能圆房有些遗憾,不过柳子轩确实是为她着想,那倒也是体贴。因而安阳心里仍是生出些甜蜜来,便点头应了,只是说道:“好是好,不过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公主了?我们都成亲了,自然应该换个称呼。父皇有时换我安儿,你也这样叫吧。”然后又想了想问道,“我是叫你柳哥哥好?还是轩哥哥好?”
未曾想安阳这般痛快便答应了暂缓圆房之事,倒让柳子轩有些怔愣,对于她提出的称呼一事,却慢声笑道:“子轩与公主虽为夫妻,却有君臣之别,如此称谓只怕于礼不合。”
安阳闻言皱了皱眉,忆起从前之事,便说道:“我怎么记得你跟陆郡王世子在一起时,言语也没这么疏离过?”
柳子轩不曾想她竟观察得这么清楚,神色倒也不改,只温善地说道:“但称呼却不曾改过,公主可记得?”
安阳这才想起似乎柳子轩是称陆呈为世子的,可是陆呈是陆呈,她和他如今是夫妻,自然要不一样,如果还是这么疏离,岂非不好?于礼不合……礼节难道真比天大?
安阳瘪了瘪嘴,柳子轩看在眼里,以为她心情不爽,便略微垂了垂眸,面上温润不改,刚要劝导,却听安阳说道:“那好吧,我知道这里的人都喜欢讲究礼节啊规矩啊什么的,所以……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以后在外人面前,你便称我公主,我唤你驸马。待回了府,像今日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便叫你轩哥哥,你叫我安儿,好不好?我们折中一下!”
折中?打个商量?
这话不由叫柳子轩又是一阵哑然,他抬眼看了安阳一眼,这一眼旁人自是看不出有何不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自今夜进屋起最认真的一回。
自古皇家的女婿便不容易做,这公主是妻却也是君,若真说起来,便是命他如何做他也说不得什么,只不曾想还有打商量的说法。他与这自小便受帝后宠爱的嫡公主只有几面之缘,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