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象一尊雕塑一样坐在床上读书,一读就是好几小时。他的头脑很敏捷,一门心思读着,身体竟全失去了感知。 他就这样毫无感知地读了一个通霄,等到早晨,他已经精疲力竭,对自己都感到恶心了,于是倒头睡了两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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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女人(下)995
等他起床以后,他已变得精力充沛。 戈珍不怎么跟他说话,只是在喝咖啡时说:“我明儿就走。”
“咱们是否保全一下面子,一起到了因斯布鲁克再分手?”
他问。“或许吧。”她说。她一边呷着咖啡一边说“或许”
,说话时吸气的声音让他感到恶心。 他马上站起身离她而去。他去安排第二天启程的事。 然后他带了一些食物,准备去滑一天雪。 他对维特说他可能到玛丽安乎特旅馆去,也可能到山下的村子里去。对戈珍来说,这一天象春天一样充满希望。 她感到一种松快,感到一股新的生命之泉在体内涌将上来。 她优哉游哉地打点行李,看看书,试试各式各样的衣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她感到很快活。 她感到新的生命注入了她的体内,为此她象个孩子一样高兴。 她柔软的体态,仪态万方的身影和幸福的表情招得人人喜爱。 可这种外表下却是死亡。下午她得跟洛克一起出去。明天对她来说依旧很朦胧。为此她感到颇为欣喜。 她或许会跟杰拉德一起去英国,或许会跟洛克去德累斯顿,或许去慕尼黑的一位女朋友那儿。 明天可能会发生任何事。而今天则是一切可能性的开端——雪白,闪光的开端。所有的前景都吸引着她——美好的、闪光的、难以断定的魅力,这是纯粹的幻想。 一切都是可能的——因为死是不可避免的,除了死别的都是不可能的。她不想让什么东西得到实现,不想让它们有具体的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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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想明天走,进入一个新的轨道,这全然出自某种偶然因素。 所以,尽管她想最后一次同洛克到雪野中去逛逛,但她并不拿这当成一回事来对待。洛克也不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他头戴棕色的天鹅绒帽,整个头看上去象栗子一样圆。 宽大的帽边松松地盖住耳朵,一缕黑头发在他那顽皮的黑眼睛上飘舞着,小小的脸上透明的脸皮挤到一起象在做鬼脸。 他这副样子看上去就象个没长大的人,一只蝙蝠。 这副身材,再穿上草绿色防水布衣服,让他看上去显得那么弱小,一看上去就有点怪,跟别人不一样。他带着一副双人平底雪橇,他们二人在白雪覆盖的山坡上跋涉起来。 风雪象火一样燎着他们的脸,他们嘻嘻哈哈不停地用几国语言开着玩笑,幻想着。 幻想代替了他们的现实世界,他们非常高兴地扔着用幽默和怪诞故事做成的彩球。他们在交谈中使天性自然地闪出火花,他们在玩着一种纯粹的把戏。 他们想让相互之间的关系只停留在逢场做戏上:这是一场多么奇妙的把戏呀。洛克没把滑雪看得很认真。 他不象杰拉德那样醉心、认真。 戈珍对他这种态度反倒感到高兴。 她太烦,对杰拉德滑雪时那紧张的动作烦透了。 洛克放任自己的雪橇,让它象一片树叶子欢快漫舞,拐弯时他和她双双被甩出雪橇,滚进雪里。 等他们从冻得象刀子样刺人的地上爬起来时,发现自己并没伤着,于是又淘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她知道他会说俏皮话的,即使在地狱中,他只要心情好,他就会逗趣儿、说俏皮话。 对他这一点她十分满意。 他这样子就象超脱了尘世的烦恼和单调生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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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玩着,无忧无虑,兴高采烈地玩着,直玩到日落西山。 小雪橇很惊险地打个转,停在山坡下。“等等!”他突然说道,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个大暖瓶,一包饼干和一瓶荷兰杜松子酒。“啊,洛克,”她叫道。“真是太好了!太令人兴奋了!这是哪种杜松子酒?”
他看着酒笑道:“覆盆子。”
“不对!
是用雪下面的越桔造的。这酒看上去就象是用雪提炼出来的呀。 你能——“她闻闻瓶子说:”你能闻出越桔味儿来吗?这可真是太妙了。 可以透过雪被闻到越桔味儿。“
她轻轻地跺着脚。 而他则跪在地上吹着口哨,把耳朵贴近雪地,眼睛眨巴着。“哈!哈!”她笑了。 他用这种奇特的动作来嘲弄她的夸大其词,这让她心里感到暖融融的。 他总逗她。 嘲弄她。 可他的嘲弄比她的夸大其词还荒谬,因此她只能大笑,感到心里舒畅多了。她觉得她和他的声音就象银铃一样在黄昏时分寒冷的空气中响着。 多么美好,多么美好,这银色的孤独世界,他们之间的交流。她吸吮着咖啡,咖啡的清香在空中弥漫开来,恰似蜜蜂在嗡嗡采蜜。她小口品着越桔酒,吃着冰冷的甜奶油饼干。一切是多么好啊!一切闻起来、品尝起来、听起来都是那么美好,在这黄昏寂静的雪野中。“你明天就走吗?”他终于问。“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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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沉默。 夜似乎默默地上升,越来越高,愈来愈苍白,直升入近在咫尺的苍穹。“去哪儿呢?”
去哪儿?
哪儿,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字眼儿呀!
她永远不想回答,让这个字永远震响吧。“我不知道。”她笑道。他理解这微笑的含义。“谁也无法知道。”他说。“谁也无法知道。”她重复着。都沉默不语。他飞快地咬着饼干,就象兔子吃树叶一样。“不过,”他笑道,“你买的票是到哪儿的?”
“噢,天啊!”她叫道,“还得有张车票才行。”
这是一个打击。 她似乎看到自己站在火车站售票处的窗前。 然后她松了口气,呼吸畅通了。“也可以不走了嘛。”她叫道。“当然可以。”他说。“我的意思是说可以不按照车票标明的方向走。”
这句话震动了他。 你可以买一张车票,但不按照车票上标明的方向走。 你可以中途停下来,从而避开终点站,这是个办法。“比如去伦敦的票吧,”他说,“那地方万万去不得。”
“对。”她说。他往一个铁皮罐子中倒了一点咖啡。“你不告诉我你去哪儿吗?”他问。“真的,说实在的,”她说,“我不知道。 这要看风往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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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
他审视着她,然后鼓起嘴唇学着温柔的西风神的样子向雪地上吹了一口气。“风往德国刮。”他说。突然,他们发现一个影影绰绰的白色人影走近来。 那是杰拉德。 一看到他,戈珍的心不禁害怕地狂跳起来。 她站起身来。“是别人告诉我你在这儿。”杰拉德的声音象是黄昏的苍白空中响起的宣判。“圣母啊!你象个魔鬼一样。”洛克大叫起来。杰拉德没有回话。 他的身影对他们来说真象个鬼影。洛克摇了摇水瓶,口朝下倒了几下,水瓶中只滴出几滴棕色液体。“全光了!”他说。在杰拉德眼中,这个奇怪、小小的德国人就象在望远镜中看得那么清晰。 他真讨厌这个矮小的身影,想把他赶走。洛克又晃晃盛饼干的盒子。“饼干倒是还有。”他说。他坐在雪橇中把饼干递给戈珍。戈珍局促地接过来一片。他本想递给杰拉德一片,可杰拉德摆出一副绝对不情愿的样子,于是洛克知趣地把盒子放到了一边。然后他拿过小酒瓶,举在光线中照着。“还有一些杜松子酒,”他自言自语。突然他殷勤地把酒瓶举在空中,以一种极荒唐的姿式倾向戈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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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为了健康——”
一声炸响,瓶子飞了。 洛克惊得向后退了一步。 三个人都浑身颤抖,激动异常。洛克转向杰拉德,恶魔般地邪视着他。“干得好!”他愤怒地嘲弄说,“这真称得上是体育运动。”
话刚说完杰拉德照他脸上就是一拳,一下子把他打倒在雪中。 可洛克挣扎着站起身来,浑身颤抖着,眼睛凝视着杰拉德。 别看他身体羸弱,可他的眼睛却透着魔鬼一样嘲讽的目光。“英雄万岁,万岁——”
说话间杰拉德的拳头在暗中又打过来,打在他头上,他躲不过这一拳,象一根折断的草被打到一边去了。戈珍冲上前来,高举起拳头用力打杰拉德的脸和胸。杰拉德大吃一惊,似乎天塌了一般。 他的心裂了,痛苦万分。 然后他的心又笑了,他终于伸出强壮的手去摘取他欲望中的果实了。 他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欲望了。 他双手卡住戈珍的喉咙,那双手坚硬,力大无比。 她的喉咙太美了,太美了,异常柔软,他可以感觉到那脖颈内滑动着的生命之弦。他要折断它,他可以这样做。 这是多大的快乐呀!哦,这是多大的快乐!
他终于可以满意了!
他心中感到十足的快感。他在等待她胀起的脸失去知觉,等着她翻白眼。 她怎么这么丑啊!他真满意,真满意!这真好,真好,上帝终于满足了他的愿望!他根本意识不到她的反抗。 这是她情欲的回报,愈是强烈、愈有快感,直到达到快感的高潮,待她的力气殆尽,她的抗争动作和缓下来、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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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克在雪中清醒过来。 他头晕得厉害,受伤太重,无法站起来。 只是他的眼睛还看得清。“先生!”他叫道,声音又细又弱,“等你把她干掉以后——”
听到他的话,杰拉德不禁感到一阵恶心。 这恶心直令他想呕吐。 哦,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还要走多远?!似乎他是因为太爱她才要杀死她的,似乎因为他太爱她他才要亲手解决了她!
他感到浑身发软,溶化了似地失去了力量。 他不知不觉地松了手,戈珍从他手中滑落下来,跪在地上。 他一定要看看她,看她是死是活。他又怕又虚,关节似乎化成了水。 他飘飘然而去,似乎乘着风、飘然离去。“我并不想这样做,真的,”他心里厌恶地坦白着。 他有气无力地滑上山坡,毫无意识地飘乎着,躲着眼前的障碍。“够了,我想睡了。 我受够了。”想着想着他不禁恶心起来。他很虚弱,可他并不想休息,他只想继续向前,向前,一直滑到底。不到头就不休息,这是他心里残存的唯一欲念。于是他就如此这般地飘然滑着,滑得有气无力,什么也不想,只是一个劲儿向前滑。黄昏的天光象神光一样,蓝得发紫,寒冷的蓝夜降在雪野上。 在身后深谷中的茫茫雪野上有两个小小的人影:戈珍跪在地上,象一个被判了刑的人,洛克直挺挺地挨着她坐着。就这么一副景象。杰拉德踉踉跄跄滑上雪坡,他在墨绿的天光下向上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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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精疲力竭,还是盲目地向上,向上。 他的左侧是布满黑色岩石的陡坡,风雪扑打着黑黑的石崖。可是没有一点声响,风雪静悄悄地袭击着黑色的石崖。他右侧有一轮小小的月亮闪着耀眼的光芒,这亮闪闪的东西真让人痛苦,他怎么躲也躲不开它。 他想,就这样滑下去吧,一直滑到头。 不过他还没有睡。他痛苦地向上滑着,有时不得不飞越过一片覆盖着白雪的黑石山坡。 他真怕在这儿摔倒,真怕摔在这个地方。 这高高的山顶上,一股冰冷刺骨的寒风几乎让他难以顶得住,他几乎要沉睡过去。 只是,这儿不是目的地,他必须继续向前滑。 他心中那难以名状的恶心让他无法在这儿呆下去。爬上一道山梁后,他发现有一座更高的山峰影影绰绰出现在前面。 总是更高的山峰,更高的山峰。 他下去。 可他并不十分清醒。他只想继续前进,只要能动,就一直滑下去,一直滑,就这样,直到滑到头。 他早已失去了方向感。 他的脚凭本能踩着雪橇寻着雪道前进。他滑下雪坡时踉跄了一下。 他吓了一跳。 他没有带铁头蹬山杖,什么都没带。 不过既然安全地停了下来,他就在熠熠闪光的雪地上走了起来。 他又冷又困地行走在雪谷中。 他转过身来,心想是否爬上另一道白雪覆盖的山梁然后再沿雪谷前进。 他的生命线扯得愈来愈细弱了!他或许会爬上另一道山梁。 纯静的积雪很坚实了。 他往前走着。 雪中冒出了什么东西。 他好奇地凑过去。那是一个半埋在雪中的十字架,顶端是一尊戴着头巾的小型耶稣塑像。 他忙转开身去,似乎有什么人要杀害他。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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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害怕别人杀害他。这种恐惧就象一个魔鬼站在他的身边。可是为什么要怕呢?这事必然要发生——被谋杀!他害怕地向四周的雪野张望着,四周的雪坡在影影绰绰地晃动。他明白,他注定要被谋杀。 此时死神已经降临,他在劫难逃了。主啊,难道这是必然的吗?主啊!他可以感觉死亡的打击正向他降下来,他知道他已经被谋杀了。 他朦朦胧胧地向前滑去,高举起双手,似乎要去感触将要发生的一切。 他在等待他停下来的那一刻,一切还没有完结。他来到雪谷中的盆地中,四周尽是斜坡和悬崖,只有一条通往山巅的雪道。 他迷迷糊糊地向前滑着,一失足,摔倒了。 他感到灵魂中什么东西破碎了,随之酣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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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剧 终
翌日清晨别人把杰拉德的尸体运了回来,此时戈珍还闭门未出。 她看到窗外几个男人抬着什么重负踏雪走来。 她静静地坐着磨时间。有人敲门。 她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女人,轻柔地很有礼貌地说:“夫人,他们找到了他!”
“他死了?”
“是的,死了好几个小时了。”
戈珍不知说什么好。 她应该说什么呢?她做何感想?她该做什么?他们指望她做什么?她茫然无措,露出一副冷漠相。“谢谢,”说完她关上了卧室的门。那女人窝着火走开了。没有一句话,没有一滴泪,戈珍就是这么冷,一个冷酷的女人。戈珍继续在屋里坐着,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她怎么办?
她哭不出来,也不能闹一通。 她无法改变自己。 她纹丝不动地坐着,躲着别人。 她的一招儿就是避免介入这事。 然后她给厄秀拉和伯金发了一封长长的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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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她突然起身去找洛克。 她害怕地朝杰拉德住过的屋子瞟了一眼。 她无论如何是不会再进那间屋了。她看到洛克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就径直向他走过去。“是真的吗?”她问。他抬头看看他,苦笑一下,耸耸肩。“真的吗?”他重复道。“不是我们害的他吧?”她问。他不喜欢她这副样子。 他疲乏地耸耸肩道:“可是,事儿是出了。”
她看看他。 他颓唐地坐着,同她一样冷漠无情,倍觉无聊。 我的天!这是一场无聊的悲剧,无聊,无聊透了。她回到自己屋里去等厄秀拉和伯金。 她想离开这儿,一个心眼儿要离开这儿。除非离开这儿,否则她就无法思想,没有感觉,不脱离这种境况她就完了。一天过去了。 翌日。 她听到一阵雪橇声响。 随后看到厄秀拉和伯金从高坡上滑下来,她想躲开他们。厄秀拉直奔她而来。“戈珍!”她叫着,泪水淌下了面颊。 她一下子搂住了妹妹。戈珍把脸埋进她的怀中,可她仍然无法摆脱心头那冷酷、嘲弄人的魔鬼。“哈,哈!”她想,“这种表现最恰当。”
可她哭不出来。 看着戈珍那冷漠之情,苍白的脸,厄秀拉的泪泉也干涸了。 一时间,姐妹二人竟无言以对。“把你们又拉到这儿来是不是太可恶了?”戈珍终于说。厄秀拉十分吃惊地抬头看着戈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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