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漫罗为罹湮系上了腰带,她才笑着问道:“小罹,为我梳头好不好?”
罹湮愣愣地点了点头,先行下了床,然后递出一只手伸向漫罗,道:“罹湮愿为您效劳。”将手放入对方的掌心,漫罗就着他的扶持走到妆台前,镜中的少年手执羊角梳在为她顺着青丝,神情显得极为专注。
漫罗轻轻地笑了,罹湮却忽而抬起眼,疑惑地问道:“漫罗这是笑什么呢?”
“笑你啊!”漫罗不假思索地回答,目光对上镜中少年的双眸,“不知为何,瞧你专注的模样,觉得挺高兴的。”
罹湮的脸又红了红,随后垂下眸,认真地为漫罗梳着头。发式仍是漫罗平日常梳的那种简单的式样,只在最后他挑了支发簪为她插上,继而俯下身,凑近漫罗的耳畔他微笑着说:“若是漫罗换回女儿身,定是绝代佳人。”
漫罗也顺着罹湮的目光看向镜中的自己,发簪一插,便如画龙点睛,顿时将自身女子的韵味给点缀了出来,只是……只是偏偏她仍要继续扮演七皇子的角色,纵使她心里也想做回真正的自己,可惜却不能。
将发簪从头上取下,漫罗将之交到罹湮的手里,“这支簪你替我收着,倘若他日我能恢复真身,必当让你重新为我戴上。”
犹如山盟海誓一般,给人缠绵的错觉。罹湮郑重地颔首,道:“罹湮必当好好收着此簪。”顿了顿,他凝望着漫罗须臾,才接着启口,“但愿,那一日尽早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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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房门被打开,芷兰与另两名丫鬟正候在外边等着伺候。那些丫鬟们能做到贴身侍奉她,定当是些懂事之人,清楚在这皇府做事,什么是该问的,而什么是不该问的。昨日七皇子带着罹湮回来,夜里又留了这位小公子侍寝,这其中的隐情其实大伙儿都能猜到,只是谁都不会去多这个嘴。
侍奉了漫罗和罹湮梳洗完毕后,漫罗亲自将罹湮送回了云湮斋,并嘱咐他说:“别到处乱走,就呆屋里等着我,我这就进宫保你性命。”言下她便要离开。
而罹湮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角,漫罗一回身,却见罹湮一脸的担忧,然却欲言又止,她心中顿时恍悟,拍了拍罹湮的肩膀,安抚道:“你放心,浅笙的事我放在心上呢,昨夜在你沐浴之时,我便已吩咐了人去打探他的下落了。”
罹湮一听,立刻感激地跪下身,“罹湮多谢七皇子殿□恤。”
漫罗一惊,连忙扶起罹湮,训斥道:“怎么又忘了我说过的话了呢,你若真感激我,就把我当自己人一样对待,别总是七皇子啊,殿下啊这样称呼我,我每回听了都觉得特不自在。”
罹湮莞尔一笑,“那么,我还是叫您漫罗。”
漫罗满意地颔首,“这还差不多。”随即转身,一边往前走,一边挥手作别,“我进宫了,你也进去吧。”
罹湮仍是站在云湮斋外望着漫罗远去的身影,直到完全地看不到她,他才老实地回到屋内,只是那个时侯,谁都没有料到,这一日将会是他们每个人生命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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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御书房内,漫罗望着茶几两侧隔桌而坐的那二人,惊诧的神色一点点地泛起,流淌在眉宇之间,他不敢置信地望着今日一袭紫衣,之前还在与皇上谈笑风生的那个妖媚却强势的少年,然后猛然惊呼出声:“寐瞳,你怎么会在这里?”
颜啸微微蹙了蹙眉,厉声喝斥,“大呼小叫些什么?还不赶快见过玄漪使节。”
“玄漪使节?”漫罗一愣,旋即想起罹湮曾经说过,寐瞳是玄漪王身边的大红人,专为皇上办事,所以说,如今他会以使节的身份坐在这里与她这老狐狸爹爹谈话,也是奉了玄漪王的旨意了?可是,目的究竟是何?
略显应付地俯了俯身,她道:“漫罗见过使节大人。”似乎不久之前在尚香楼,眼前这个男子才一袭红衣在她面前盈盈而拜,说着“见过七皇子”之类的话语,只过了多久,局势竟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今日她堂堂苍蘅七皇子却反过来对一个曾被自己调戏过的戏子请安,这事儿要是说出去还未必有人信。
虽然太过讽刺,却终究是事实。
寐瞳依然笑得如往常一般邪气,他轻轻一抬手,虚伪地道:“七皇子快快请起,你我也非头一回见面了,这些虚礼便免了吧。”说着,他侧脸看向颜啸,笑问:“您说呢,陛下?”
颜啸的态度看上去很纵容寐瞳,“你怎么说便怎么做吧!”
寐瞳轻微地挑了挑柳眉,意味深长地问道:“陛下这话的意思,寐瞳可否理解为,您已经答应了我刚才提出的要求了?”
颜啸斜睨了漫罗一眼,露出一脸的为难。漫罗站在那二人面前,瞧着颜啸一脸的严肃,其双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而且此事还与她有关。
张了张口,她刚要问些什么,寐瞳突然抢在她之前开了口,“我看七皇子也很好奇我与陛下谈好的条件,难道陛下不打算让她知道实情吗?”
听闻寐瞳这话,漫罗越发感觉到事情的蹊跷,将目光投向颜啸,她故作镇定地问:“父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颜啸极为无奈地呵出一口气,“罹湮的命朕不能交给你。”
漫罗大骇,“为什么?”
“因为君罹湮是玄漪的人,所以我必须带他回去。”此时寐瞳好心地解释道,而漫罗的情绪突然显得很激动,“可是他从两年前开始就是我的人。”她忽而又对上颜啸的眼,压低了嗓音启口,“父皇,您可是与我有约在先的,君无戏言啊!”
颜啸摇了摇头,喟然长叹:“君无戏言必然重要,可是作为一个君王,终究要将江山社稷、国泰民安置于首位,朕不可能拿举国安危去换一个罹湮的存活。”
漫罗心下一颤,又转头看向寐瞳,“你究竟同父皇说过什么?”
寐瞳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我不过是传达我国圣上旨意罢了,若是陛下不交出罹湮的性命,玄漪定会采取相应的手段,到时候死伤难免。”
无助地向后跌了两步,漫罗哈哈大笑起来,她终于明白了,一个皇帝要将自己的子民放在首位,所以,她这个根本就是冒牌的七皇子理所当然要成为牺牲品,更何况,如今只是牺牲一个男宠罢了,不是吗?
可是,她不要!罹湮不能死,绝对不可以!
卷伍拾肆 质子
承诺这种东西不能轻易给,而既然给了,就必须说到做到,若非如此,那么她和那些靠一张嘴用甜言蜜语去哄骗无知小姑娘的纨绔子弟又有何区别?
漫罗给过罹湮承诺,她说她会力保他的性命,绝不让他死去;她说她会陪着他,绝不离开他;她说她会找到浅笙,代他保护他……可是,这些承诺,她一个都没有实现。
寐瞳坐在苍蘅王颜啸的身侧,静默地望着面前笑得几近疯癫的七皇子,他却只是轻然地勾起唇角,一丝不怀好意的气息顺着嘴角流淌开,散发着残忍的味道。
“七皇子。”寐瞳的声音属于那种过分纤细柔和的,不似容轩的冷淡,也有别于罹湮那种柔中带沙的嗓音,他的声线便是那种极为纯粹的纤柔,却也当真适合唱旦角。只是,戏子的身份是假的,之前对方所有的客套也是假的,她甚至不知道在寐瞳与她说过的话里,究竟有几句是真的。
有时候回头想想,为何会查不到关于寐瞳这个人的一丝一毫,为何苏河会说尹寐瞳也许是个假名,其实现在看来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他既然是玄漪王身边最信任的人,一个如此有权势的重臣,要想隐瞒身份,让人查不到自己却也并非难事吧?
对于寐瞳的手段,若是换作平日,漫罗说不定会去赞上一句,“好样的。”只可惜,他们终究不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并且眼前这个人正想着要如何从她手里夺走罹湮的性命。
而她,决不允许。
收起那歇斯底里的笑,漫罗换上了一张认真且严肃的面容,对上寐瞳那双仿佛时时刻刻都在看猎物的眼,她冷然地启口,“使节大人请讲。”
寐瞳见漫罗忽然变了个样,倒也觉得有趣儿,便让她入座细谈。
“七皇子对罹湮究竟了解多少?”寐瞳含笑而问,他单手撑着脑袋,显出一副慵懒的姿态,“你可知罹湮是玄漪人,又可知在他背后为其撑腰的是我国的右相?当然,我不否认罹湮杀了安宁郡主是他的错,可是就算要处死罹湮,也该由我们玄漪来。”
漫罗闻之,不屑地一笑,“使节大人,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有一点我很不明白,还望大人能替我解惑啊!”
寐瞳隐隐感觉到漫罗打算玩花样,然而他丝毫不惧,反是抱着一丝的玩味,“七皇子请问。”
“既然罹湮是你们玄漪的人,而玄漪的国师大人又一直在为他撑腰,那么为何他却在我府上以男宠的身份住了两年,该不会这一开始就是玄漪的阴谋吧?而如今我国堂堂郡主死于你国子民手里,难道玄漪王除了让你这个心腹来取罹湮的性命,就没有其他解释了吗?”漫罗瞥了一旁的颜啸一眼,发现他的表情很严肃,但却并未对她的话表示质疑或是制止。
寐瞳微微一怔,旋即又笑开了,“你怀疑安宁郡主的死与我国有关?”
漫罗微笑着,表现得十分冷静,“难道不是吗?玄漪派了个人潜伏在我皇府整整两年,如今这个人杀了我国的郡主,你们就要来取他的性命,天晓得是不是杀人灭口呢?说真的,对于玄漪此举的居心,漫罗只能给出‘叵测’二字为评价。”
“漫罗,闭嘴。”或许是这话说得太过了,颜啸突然出声遏制,幸而寐瞳也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只是稍作提醒,“话还是不要乱说为好,不然的话,就凭七皇子刚才那一句,便可能挑起两国的战争。”
寐瞳的话里带着太多威胁的意思,即便不是在威逼漫罗,却也是在威逼颜啸。漫罗瞧着她那老狐狸爹爹,此人平日行事也挺果断,从不见他这般犹豫,为何今日却一反常态,对于寐瞳如此纵容了下来,对方分明也有问题,若真算起账来,玄漪未必能推脱得了责任。
偏偏颜啸什么都不说,也不给个准确的回应,这让漫罗越发的没底,担心颜啸当真要用罹湮的性命去换天下的太平。
当然,两者相比,自是民生为重,可是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也存在着自私的一面,要她舍弃心爱之人去换一个所谓的国泰民安,她做不到。而相反的,若她今日拿苍生百姓的安定为筹码,试图去赌回罹湮的命,若是输了,又要她何以面对这天下以及自己的良心?
漫罗深深地叹出一口气,“说吧,究竟要我怎么做,玄漪那边才愿意放过罹湮?”很多的顶撞与争执,到最后终究是需要有一个人先让步,而现在这情况,很明显无论再闹多久,都会是她先妥协,所以,不如趁早把话摊开来讲。
寐瞳邪佞地笑了笑,“其实究竟怎么做,不是你说了算的,终究还是要看陛下的决定。”他侧过脸望向颜啸,“陛下,其实说句实话,若真开战,玄漪有足够的信心能够打赢,但毕竟战争对两国都无好处,一直以来你我两国也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何必为了一个罹湮而坏了我们友好的关系呢?”话至此处,他的笑容越发的浓艳,只是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力。
漫罗在一旁暗自听着,这才慢慢理出一条思绪来。苍蘅之所以能常年盛世太平,那是因为苍蘅王对于邻国的友好和向来不参与任何战争的态度,所以今日他的态度虽说是略显迟疑,可是聪明人都该看得出来,颜啸的意思是不想开战。而让漫罗更为觉得惊叹的,却是寐瞳那张舌灿莲花之口。
“使节大人好厉害的一张嘴。”漫罗扬声而道,随后淡漠地凝望着寐瞳,“只是有些过于狂妄了。”
寐瞳始终笑着,“你错了,七皇子。”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只是眼神太过凌厉,每每漫罗被他那样看着的时候,都觉得在这个人面前,自己成了弱者。
“四国中以朱栖为弱,而虽说其余三国乃三国鼎立之形势,可其实人人皆知,玄漪无论在兵力还是战术上都是最强盛的,当然,玄漪之所以如此强大,与我们的王也有很大的关系。”寐瞳拨弄了两下额前的刘海,又幽幽启口,“并非我狂妄,若是七皇子不信……”他刻意拖长了尾音,而后意味深长地吐出一句话,“事实胜于雄辩。”
未等漫罗接口,颜啸突然出了声,“玄漪那边不过是想要一个质子而已,用四皇子来换罹湮的命,如何?”
漫罗一怔,抬头却见寐瞳轻轻摇着食指,“不,我突然改变主意了,之前只说要一个质子,可现在,我却另有个要求。”他笑着看向漫罗,然后伸出纤细如玉的食指,指着她道:“我不要四皇子,我只要七皇子来玄漪当质子,除此以外,没得商量。”
质子,就是人质的意思吧?势力较弱的国家将本国的皇子送到势力较强的国家去做人质,以此保住两国的友好关系。而通常,质子在别国的生活都不会舒服,说起来是个皇子,可是出了自己的国家,身为质子,也不过是个过气的、被遗弃了的皇子,又有谁还会给予好脸色呢?那确实是个尴尬的身份。
而寐瞳的意思很明确,除非漫罗去玄漪做质子,否则罹湮就要死。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明明不久之前他还帮着她告诉她救罹湮的办法,而她万万没有料到,今日自己竟会被他反咬一口,她果然没有看错,尹寐瞳是个可怕的人,可是似乎,她已经很难和他撇开关系了。
也许,这是救罹湮惟一的办法了,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我答应。”
“朕不同意。”
几乎是同时说出口,然后漫罗与颜啸对视一眼,却见颜啸的脸色极为难看。
寐瞳在一边摆了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双手环抱于胸前,他说:“看样子你们的意见没有达成一致啊!”
漫罗说:“我答应做质子,随你去玄漪。”她的口吻很坚定。
而颜啸说:“你闭嘴,朕不同意。”他的口吻同样坚定。
“为什么?”漫罗猛然站起身,如是问。而颜啸只道:“因为你是朕的皇子。”
漫罗冷冷一笑,“难道在父皇心里,四哥就不是个皇子了?”颜啸却说:“他也是,但是他可以出苍蘅,而你不可以,颜漫罗,你必须留在朕的身边。”
“凭什么?”她莫名地大胆起来,未等颜啸启口,她先冷笑道:“在您的心里,我究竟是皇子还是幌子,您应该清楚得很。”言下,轻袖一拂,将身侧茶几上的茶具全部打落,乒铃乓啷响了一阵,随后地上一片碎瓷,和着她的话音回荡在悬梁之上,分外强硬,“我要去,必须去。”
卷伍拾伍 妥协
御书房内的气氛越发冷僵,前一刻七皇子刚暴怒地将茶几上的茶具都拂下了地,清脆的碎裂声刺激着耳膜,而颜啸对此只是摆了一张更为严肃的脸,他依然坐在寐瞳身侧那张红木太师椅上,沉默了些许时候,才突然扬声道:“尹使节,请你稍稍回避一下。”言下未等寐瞳有所回应,他便唤道:“来人,带尹使节至文华殿候着。”
伴着颜啸的一声令下,寐瞳轻轻地一笑,随后二话不说便随着那奴才去了。待御书房的门开了又合,颜啸才站起身,缓缓走到龙座上坐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漫罗,他仍旧沉默着只字不语,但其实漫罗心里也明白,颜啸是生气了。
但现在这般情况,她若瑟缩了,就等于会赔上罹湮的一条性命,过往的承诺犹在耳畔,她又岂可对罹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