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山林心里纠结,即悲哀,又有些感动。心道,我程山林治军十余年,总算交下了一帮子弟兄。关东军的马队越来越近,程山林收摄心神,爽朗道:“好!都是好汉子!没说的,我程山林陪着大家伙一块上路!”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打银票,找了块石头,就压在脚下:“这是两万两银子,谁若是侥幸没死,烦劳收了银票,代为照顾下弟兄们家小!”
嗖嗖嗖,一串子弹打在程山林面前的马车上,激起一片木屑。“关东军来了,弟兄们拼了!”
“拼了!”
一瞬间,这帮子全然忘了自身性命的汉子,不顾迎面的枪林弹雨,只是机械地拉动枪栓,不停地开火还击。许是这一路追击太过于顺利了,追击的马队显然没有料到会遭到如此有规模有组织的抵抗,一时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丢了几名骑士,领头的调转马头,暂缓后退。
看着关东军受阻,这帮亡命之徒士气大振,正要叫嚣:关东军不过如此。突然,空气中传来不绝于耳尖锐哨子声,有经验的抬脑袋一瞧,之间天上无数黑色的炮弹,拖拽着白色的轨迹,正朝着他们砸了过来。“娘啊,炮火来袭!趴下!趴下!”
轰轰轰……
短短的五分钟时间内,这一道用车马罗列的防线,便被急袭的炮火所淹没。没等劫后余生的北洋兵缓过劲来,犹如闷雷一般的马蹄声,已经近在咫尺。程山林抬起头,一道银色光芒刺入眼帘,明晃晃的马刀已经问颈而来……
三二四七日定中原(十四)
天津。
天空中飘着细碎的雪花,靠近海边,异常阴冷。可天津城内九曲十八弯的街道上,却是一排摩肩接踵,热闹非凡的景象。街道两侧,有的挂着龙旗,有个挂着关东军军旗,更有的干脆就挂出了写有‘何帅万岁’四个大字的招牌。人流从四面八方涌来,而后汇聚在一起,一起往直隶总督府涌去。
不老少的人都是去瞧热闹,还有些不明就里,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会儿在总督府正举行受降仪式。关东军方面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全军主帅何绍明!眼瞅着中原定鼎之势已成,如今何绍明虽然没说什么以后政权形式,可认老理的人一致认为,这何绍明放在以往那可就是皇上!这会儿能一睹龙颜,也能粘粘福气不是?
总督府外,街道两侧更是人满为患。若非有持枪的关东军士兵拦着,连条马车能过的窄路都没有。底下嗡嗡声一片,大家伙都翘着脚朝北观望着,都等着见识见识这位何大帅,到底是不是跟说书里头说的一样,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
话说这历朝改朝换代,最苦的就是百姓。有道是兵过如梳,贼过如洗。可人家关东军是昨儿夜里进的天津卫,不但秋毫无犯,反倒是一手接起了整治治安的责任,狠狠严惩了一些趁火打劫的宵小。这改朝换代的事儿大家伙儿承平日久,虽然没经历过,可也听老辈人讲起过一二,关东军如此军纪,主帅何绍明又是一副新式做派,全没了往日官僚那种高高在上的德行,倒是让大家伙对未来有了些展望。
自打鸦片战争,国门洞开,各行各业,无论是升斗小民,抑或是买卖商人,尤其是拳拳报国的那些读书种子,大家伙没少受了洋鬼子的气。洋布洋火往国内这么一倾销,不但商人破产,就是那些靠养殖桑蚕织布为业的农户,也是苦不堪言。若是朝廷强势,不让洋鬼子的物件儿进来,何至于如此?
满清早就**到根子上了,有道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更何况,就是那些当官儿的见了洋鬼子,也一个个跟见了亲爹一样作揖打拱,赔笑不停。有这样的朝廷在,大家伙还能有好日子?人家关东军何帅可不一样。这些年来,厉兵秣马,甲午一役,举国皆败,大家伙都谈日本色变的当口,关东军愣是打得穷凶极恶小日本哭爹喊娘。而之后的关东新政,那些个有在关东闯荡的亲朋好友的,都知道那叫一个好。不但税务低,而且衙门办事儿方便,当官儿的一脸和气,只认理不认银子。
拥挤的人潮中,奔走着几个伙计模样的人。手里都攥着一大把的关东军旗帜,一边儿走一边儿。口里还不停地吆喝着:“新朝新气象,福祥记布行祝大家伙阖家欢乐……不要银子,我们李老板话了,连夜赶制的两千面旗帜,免费放。a”
“……为什么?就冲着何帅进了咱们天津卫!三老四少,日后一准儿有好日子过。这些年大家伙被洋鬼子二鬼子欺负得够呛,这回可好了,何帅来了!何帅可是个强硬的主儿,当初小日本都得低头。没听说么,英国公使如今朝廷怎么请都请不动,却自个儿颠颠儿跑关东去了。嘿,这位爷做了天下,还怕没好日子?”
布行这头放旗帜,还有不少商家放布票之类的东西。而那些卖烟花爆竹的,更是一股脑地将仓库里的存货搬了出来,整齐地码在路旁,就等着何绍明路过,一起燃放。人头耸动当中,大家伙脸上都挂着一抹喜气,还有一丝好奇。时不时,还会有镁光灯闪动,碰的一声,将当前的景象记录下来。这些照片漂越大洋彼岸,以至于何绍明控股的aBc广播日后忠实地评论道:“甲午之后,阴霾了两年的中国人,终于露出的笑颜……我们可以负责任地认为,何绍明的军事行动,的确是一场顺应民意的行动。未来的中国,必定要换成这位年轻的舵手……”
跟一众百姓不同,总督府门口的一杆官员,自杨士骧以降,虽然这会儿还没见人家何绍明的影子,还是一个个低眉顺眼,垂着手臂,做恭敬状面对着北方。他们这些降臣,一来没有从龙之功,二来也不见得入人家的法眼,日后如何,这还两说。是以,此刻多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而领头站着的杨士骧,却是挺直了身子,负手而立,一副桀骜的神情。
底下几个当官儿的互相对着眼色,心说你杨士骧这德行,不是给大家伙上眼药么?回头再受了牵连,那可真没地方说理去了。
一名幕僚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大人,人在屋檐下啊……您?”
杨士骧却嗤的一声笑了:“怎么?怕受了我连累,日后被人家拿捏?”
“这个……”幕僚被说中心事,老脸一红。
杨士骧却毫不在意,只是笃定道:“你放心,我越是如此做派,他何绍明越不敢对你们如何。”
“大人,此话何解?”
“嘿。你是没看透何绍明这个人啊,此子年纪轻轻,有胆有识,靠着这天下大势才异军突起。走到今天,无非四个字,顺势而为。眼下关东军势如破竹,眼瞅着北地鼎定。可关东军一共才多少人马?又要驻守朝鲜,又要驻防边疆,我料定现如今关东军已经后继乏力,最多止步于长江。如此一来,天下二分。他何绍明要想继续南下,想要兵不血刃拿下江南富庶之地,就得继续博取人望。江南那头可都看着他的所作所为,不管是图虚名还是假情假意,他何绍明都得善待投降之人。”
“原来如此……大人高见!”幕僚心悦诚服道。
杨士骧苦笑:“高见?我杨士骧要是有高见,何至于走到今天?”随即摇了摇头。
正这个时候,前方传来一嗓子尖叫:“何帅!何帅进城啦!”
嗡的一声,人群炸开了。数不清的鞭炮被点燃,大红的包衣纸碎片满天飞,在这雪花与纸片的雨幕中,一队骑兵款款而来。马上骑士都是一身紧身绿呢子军装,大檐帽,长筒马靴,腰上扎着细细的武装带。腰间挎着手枪盒子,背后背着长枪,马匹右侧,都挂着马刀。前方百余名士兵开道,正中间一人鹤立鸡群,骑着大白马,一身元帅服,一边对热情的人群频频招手,一边缓缓而行。不过二十余年纪,自有一股天然的威势,让人不敢直视。此人,正是关东军主帅,何绍明!
三二五七日定中原(十五)
骑在高大的阿拉伯白马上,何绍明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不停地向周遭挥舞着右手。队伍缓缓而行,从入城到现在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以至于他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持。穿越至今近八年,他已经渐渐融入了这个时代,也就是偶尔午夜梦醒时分,才会依稀记起前世的种种。可就算如此,二十一世纪资讯爆炸时代的灵魂深处对政治的理解,也远高于这个时候的国人。政治是什么?政治就是懂得审时度势的欺诈与妥协外加上维护形象的作秀!
而此刻他所作的,就是作秀。没人比他更清楚作秀的重要性了。平头老百姓,大多是从传闻当中知道他何绍明这个人物的,至于是善是恶,有何喜好,大多都是凭空猜测罢了。此前何绍明一直在蛰伏着,如今趁势而起,一跃从在野党变作执政党,要想获得更多的,作秀无疑是其中重中之重。
这会儿的何绍明精神却有些恍惚。算上这一次,他已经四入津门。次是去往美国,从美国回返之后去往京师,又过津门。第三次则是使了大笔的银子,谋了差事出士。此前三次,他虽然胸中自有锦绣万千,第二次之后更是富甲一方,可却如同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一般,根本没人知道他何绍明是谁。这回不一样了,打了场甲午,有着朝廷做比较,他何绍明与关东军在百姓心中的地位,立刻水涨船高。不老少的人都盛传,说何绍明是武曲星转世,家里头都偷偷供了长生牌位。
“大帅,咱们到了。”张佩纶在一旁提醒道。
何绍明回神,定睛一瞧,可不是么。眼前正是直隶总督府衙,正门口呼啦啦站着一票大小官吏。当先一人,没穿官服,只是一袭白衣,天儿冷也没带帽子,负手而立,桀骜地看着自个儿。此人不用说,自然是直隶总督杨士骧。
飞身下马,何绍明爽朗地笑着,迈开大步迎面就走。“哈哈……,莲府先生,你我二人可是神交已久啊。今日得见,真是何某三声荣幸啊!”
“恭迎何帅!”也不知谁带的头,后头一众官吏呼啦啦跪倒一片。在他们眼里,除了没称帝,眼前的何绍明跟皇帝没什么区别。就是从前,光绪的旨意顶多也就在直隶境内管用,出了直隶,根本就没人搭理。而何绍明此时,坐拥北地,不出旬月,整个长江以北尽归其手。再有个三年五载,一统天下也未尝没有可能。
“诶哟,这话儿怎么说的?何某一不是皇帝,二不是各位长辈,这跪的什么道理?赶紧起来,莫要折兄弟的寿。”嘴上说着,何绍明却明显慢了半拍,等到大家伙都跪实成,这才不紧不慢上前,一一扶起。这到不是他虚荣心作祟,对待这些投降的满清臣子,他早就分析了个透彻。这一礼若是不接,这帮人肯定内心忐忑,搞不清楚自个儿的打算,担心日后秋后算账。这一跪实成了,这帮人心里也就踏实了。如今关东军挥师南下,占领的地方越来越大,相应的,管理的人手越来越少。自个儿就算再瞧不上这些满清遗臣,该用的时候也得用,此刻安了他们的心,也算给自己行了个方便。
所有人都跪了,唯独杨士骧依旧桀骜地立在那儿。等所有人都起来了,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不少人心里都琢磨着,你杨士骧装什么纯臣,倒显得老子被主求荣。走着瞧吧,何绍明可不是善茬儿,日后有你的小鞋穿!
“老哥,快快请起……以后这跪礼就罢了吧。男儿在世,上跪天下跪地……关东没这个说法,见了面点点头,握握手就好……”何绍明仿佛根本就没察觉到一般,脸色自然地与众人寒暄着,许久之后,才重新回到杨士骧面前。“怎么,莲府先生面色僵硬,似乎对何某大为不满啊。”
杨士骧笑了,开口道:“的确大为不满!”p
“嘶……”周遭离得近的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道这杨士骧是嫌命长了!何绍明一路走到今天,那可是从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光小鬼子的脑袋就砍了几万,不差你杨士骧一个!更何况,你杨士骧前头还算计过人家,两下加一起还能有好?
“哦?”何绍明脸上笑着,心里却颇为不爽。心道你老子还没找你杨士骧算账呢,你如今倒给老子上眼药了……得,且听听你什么说辞吧。“不知莲府何事不满啊?”
杨士骧冷笑着道:“在下不满有三,其一,何帅此前身为朝廷命官,朝廷待你不薄,你不但不思回报,反倒起兵谋反,这是不是不忠?其二,令岳长顺驻守山海关,关东军逼近,令岳下城劝说,你何绍明不顾岳父死活,亦然叩关,这是不是不孝?其三,大兵压境,尸横遍野,甲午国战之后,举国哀鸿!时隔两年,你何绍明再次挑起战事,又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受了牵连,这算不算不仁不义?”
“莲府,够了!”瞧着情形不对,张佩纶已经越众而出大声喝止。
杨士骧却怡然不惧道:“张幼樵,做了2臣的人没资格与杨某说话!”
“你……”
张佩纶复要再言,却被何绍明摆手制止。他倒是被气乐了,背着手,围着杨士骧打转。场面一时间僵持下来,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生怕这个时候触了霉头。空气中,只传来风雪之声以及远处隐隐的鞭炮锣鼓声。
足足转了三圈,何绍明在立定,转而询问道:“莲府,我问你,你此次举城不战而降,算不算不忠?”
“城中无士兵,如何能战?为百万百姓计,杨某此为权宜之计。”
“哦,权宜之计。那我再问你,当初你书信撺掇淮军背后给本帅捅刀子,这算不算不仁义?”
“哼!各为其主罢了。当日杨某就瞧出你脑后有反骨,只恨中堂一心扑在战事上,这才容得你这乱臣贼子坐大!”
何绍明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哦,各为其主。”突然,他变了脸色,厉声道:“我现在很严肃地回答你的问题。,这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不是爱新觉罗家一家一姓的天下!我何绍明举兵,那是因为满清已经**到根子上了,除了盘剥百姓,再无半点儿作为!放眼神州,河南水患,甘肃大旱,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国际之上,处处与洋夷低头,一条条的不平等条约,差点儿就把整个中国给卖了。如此朝廷,内不能安民,外不能平夷,忠之何用?为天下百姓计,为百年国运计,何某起兵,无愧于心!你杨士骧知道,这个时候,也只有我何绍明才能把中国这栋破房子推倒重建。慈禧不行!光绪不行!就是你们李中堂,更不行!因此,家岳情谊虽重,却比不过苍生社稷,何某舍小取大,何错之有?至于说擅起战端,导致哀鸿遍野……呵呵,莲府先生,何某坚信,此次战事所牺牲者,绝对比不过满清统治下一年内所饿死者人多!”
“我再来说说你杨士骧的所作所为!外侮当前,你杨士骧却为了北洋蝇头小利,不顾大局,算计友军。此为鼠目寸光,不仁不义!甲午之后,位居直隶总督,不思民生国计,懒散浪荡而为,此为罔顾民生,是为不慈!满清**透顶,你却愚忠之,忘记了正是这些八旗子弟,三百年前断了华夏数千年礼仪传承,此为认贼作父,不忠不孝!如此种种,你杨士骧还好意思指责本帅么!”
“你……”何绍明的话,字字落在杨士骧心头。噎得他哑口无言,只是捂住胸口,不住地倒退,一张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再抬起头,已经面无人色。“好……好啊,没成想名震关东的何绍明不止是赳赳武夫,却有一番好思谋。罢了,杨某如今落在你手里,就没想过善了。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只求何帅念在百姓不容易,放过城中百姓……”
何绍明缓缓踱步过来,贴近他的耳朵,低语道:“放屁!你想来个杀身成仁,更想让天津卫百姓记得你的好,还想让天下观望风色的官员绝了投靠本帅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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