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传承的信物交给傅汉卿,可是傅汉卿一来总坛说明首尾之后,此珠便被诸王找借口拿走,直到他被正位为教主,以及最后出巡,也再没有人提起此珠,到了这个时候,却又忽然交了出来。 傅汉卿先是一怔,后是释然,低低一笑,却不知是欢喜还是苦涩,双手接过了天魔珠。 四周忽传来一阵阵轰然欢呼。 “教主神威,万代千秋!”无数个声音主要诵念同一句祝词,无数个身影虔诚地跪伏下去。 同一时间,包括狄九在内,诸王皆退开数步,俯身对他行了一礼。 此时,日正当空,漫天骄阳映着天魔奇珠,亮起诸般灿烂奇光,映得那双手托珠地傅汉卿,脸上神情,恍惚难明。 他抬眉望向四下无数伏拜的人影,低头看看掌中,那修罗之主唯一的信物,心中明白,直到今天,所有人才真正承认他教主的身份,直到今天他才不再是那个众人眼中的傀儡。 然而,这又是什么值得高兴之事吗? 他的所谓不世功劳,说穿了,不过是凭借了所有人对他的友情和帮助,与他自己的努力又有什么相干。 成为真正地教主,面对真正的杀伐,进入真正地血腥世界,这样的权利与地位,实在无法让人想起来感到高兴。 傅汉卿凝眸望着天魔珠,晶莹而巨大的明珠,映出一双迷惘的眼睛。 那个叫做傅汉卿的少年以为自己已经开始变得聪明,变得可以了解融入这个世界了,可是,为什么,他却一直一直希望,自己仍是那个很傻很傻的阿汉。
第七十九章 悔之太迟
推开沉重的殿门,行入沉寂阴暗的殿宇深处。抬头处,是那高大宏伟,却又悲喜难辩的修罗神像。 众人一言不发地行过跪礼,触发机关,看着那高大的神像无声无息地向一侧滑开,露出幽深而狭长的走道。 行走在极长极长的黑暗道路上,感觉着前方的寒意越来越深越来越重。如此沉重而寂寞的行程,依旧没有人说一句话,发一次声。大家安静地在那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和冰冷中前进,直到眼前光华灿亮,进入那冰雪琉璃的世界 傅汉卿回到总坛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想要再进一次冰室。 在真正成为教主的这一天前往冰室参谒历代祖师,这似乎是一种完全合情合理的仪式,然而,几乎所有人都从他说出这一句话时的神情里看出,他去冰室的目的,和他此刻地位的变化,并无半点关系。 瑶光用奇异地眼神望定他。轻轻问:“去冰室做什么?” 傅汉卿现放着现成最好最合适的理由不用,只淡淡道:“我想要看看狄飞。” 诸王全都沉默地望着他。 这个人是不懂,还是不屑,这样坦然的回答里,竟没有一点最起码的掩饰,他不说我想看历代祖师,他只说,我要想看看狄飞。 他称他——狄飞! 七百年后的修罗教新任教主。这样自然地直唤七百年前祖师爷的名字。 早在上次入冰室之时,大家就知道傅汉卿同七百年前的狄飞的确有着超出所有人想象地奇异联系。然而七百年的时空流转,居然还会有神奇到时光亦不能斩断的奇妙关系,这个事实到底还是让人不能不感到巨大的震撼。 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依然是瑶光开口问:“为什么?” 傅汉卿一语不发,良久。只轻轻道:“我想要看。” 大家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谁也没动弹,谁也没有说话。 七百年的隐密,七百年地传奇,七百年的延续,谁能不动心,谁能不想去探究其中真相,谁肯白白放过这个送上门逼问出真情的机会。 傅汉卿知道大家有太多的疑团,太多的不解,然而。他一句也不能回答,小楼的真相无法述说。当年的旧事,他也不想对任何人复述。 他只是想要看看。仅此而已。 在他走出那自我保护的壳子之后,在他终于肯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之后,有一个故人,有一段故事,是他必须去面对的。 他不想逼迫任何人,不愿做任何勉强别人的事,然而在这一刻,他不能不坚持着。与所有人在沉默中对峙。 他要见他,他要见见狄飞。他要看清那七百年岁月里,仍不曾在他脑海中褪色淡去地面容。 一片沉寂之中,指尖的微冰让他愕然转头,还没有看清狄九地脸,就已经被他拉得快步而行。 傅汉卿惊问:“我们去哪?” “笨蛋,当然是去修罗殿。”狄九带着他头也不回地急走。 “可是……” “可什么是,你是教主,你爱去哪去哪,爱看谁就看谁,要谁同意不成。他们爱跟不跟,不就是要五个人下拜才能开的机关吗?他们不来,咱们随便抓几个教众过来帮忙。”狄九毫不客气地数落他“这么点小问题都只会冲着人发呆,等着别人点头,我要不在,你这教主可怎么当?” 傅汉卿忍不住笑出来,用力握紧他的手轻轻说:“你在的啊……” 那样温暖而欢喜的声音,让狄九有一瞬间的怔愕,他回首,看到一张笑得太过灿烂,灿烂得几乎有些傻的脸,听到那个傻乎乎的声音说:“你一直都会在我身边的,是吗?” 狄九微微有些恍惚,却没有立刻答话。沉默了一会后,他淡淡抬眉,瞄了一眼后头一阵风般跟过来地诸王,冷冷低笑一声,再转头之时,修罗殿已至。 走进沉寂清冷的殿宇,走过寒冷阴暗地密道,再一次来到这冰雪琉璃的世界,傅汉卿却只是怔怔站在冰室入口处,半日也没动弹一下。 直到肩膀被一只坚实可靠的手掌轻轻一按,一推,傅汉卿没有上前,却有些木然地回头。 狄九凝视他,轻轻道:“想看,就去看,若是不想看了,我们便回去。” 傅汉卿只怔怔望着他。 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他也是突然听到傅汉卿提出了这个愿望。 然而,他什么别的话都不问,什么别的事都不做。他只做一件事,支持他。 就象那自总坛离开的一行路上所经历的一样,任何时候,他都在那里,只要回首,就能见他在身旁,即使脸色未必好看。任何难关,他都可依靠,只要出声,他总会应答,即使语气并不客气。 一次又一次,他从来只是支持他。即使每次拍着桌子把反对两个字喊得最响的就是他,但到了最后,他总是支持他,从来不曾舍弃过他一次。 傅汉卿愣愣望了狄九半日,忽然间有了勇气,转首步入冰雪世界,琉璃天地。 一具具水晶冰棺里,凝聚了七百年来,从不曾流逝的时光,所有沉眠不醒的人都有着极其相似的面容。 傅汉卿只径直向前,他不需要寻找,不需要回忆,不需要分辩。 他记得,狄飞在哪里,他记得狄飞的容颜。 他从来不会把任何人弄错,即使那些逝去的容貌看起来,几乎完全一样。 他低头凝视碧玉寒冰之内那安睡了七百年的人。故人容颜已苍,那个安然一笑而逝的传奇,与他记忆里骄傲寂寞如孤狼的一方霸主,仿佛相隔得很远很远。 那个春水桃花的过去,也渺茫得几不可忆。 轻轻伸手,按在碧玉寒冰棺上,指尖的凉意徐徐向全身弥漫而去。 自我逝去,那样漫长的岁月,你是如何渡过的? 你快乐吗?你幸福吗?你可曾最终得到你最期 情。 当初我一梦六十年,六十年后,便再不愿回想当年之事,再不愿多问多看任何有关你的旧事。然后,就是漫长的六百年的浑浑噩噩,我一直以为,我不在意,我一直以为,我不痛,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场模拟,原来,其实不是的…… 主人,我醒来了,这一觉,原来,我睡的不是六十年,而是将近七百年。 主人,我回来了,我其实,很痛,我其实很怕痛,我其实……我其实是有一点怪你的,你知道吗? 他将整个手掌完全按在冰棺上,任凭那奇强的寒气侵袭而来,浑然不知运功抵挡。 “当年,他过得好不好?他有没有和白惊鸿幸福美满,他是怎么轰轰烈烈开创修罗教基业的,是不是非常威风,非常了不起?” 他的声音在这个充满寒冰的冰雪世界里,空空洞洞地回响,忽然之间,他想知道很多很多事。忽然之间,他有了很多很多问题。为什么以前,他从来不肯问,为什么以前,他从来不愿去关心。 明明是很在乎很在乎,为什么却又懒懒散散,不闻不问不看不想知道? “他过得好不好?谁知道呢,应该好吧,当时他是天下第一高手,再无敌手,他做的都是惊世骇俗极为痛快之事。但已经过去七百年了,时间会把一切真相都悄然抹去。我们听到地,只不过是个绝世英雄的所谓传奇,七百年众口交传的传奇,又还有多少真实可言呢?” 诸王此时皆已进入冰室,此时又是瑶光漫然答话。 相比瑶光这并没有太多实际意义的回答,狄九的答话却实在许多:“相传他有个极心爱之人,叫做白惊鸿,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并没有相携白头,他把自己一手创立的山庄送给了白惊鸿,自己去江湖上流浪了许多年。后来收下了好多徒弟,隐居于山林之内,只专心授徒。他一直没有娶妻,也再没有情人。他的弟子们创立修罗教。奉他做教主,但他其实并不真正管理教务,他甚至没有离开自己隐居的那座山一百里之外。直到最后一次,修罗教遇上大劫难,他才星夜驰援,以一人之力,抗拒全武林地逼迫,救下了他所有的徒儿,自己却伤重而死。他死之前,交待了两件大事。一是留下了他所有的武功和宝藏给白惊鸿,二是留下了那个关于继任教主的遗言。就他的生平行止来看。只怕这位盖世英雄,一辈子也未必快活如意。” 淡淡几句话里。一个人的生平便已轻轻带来。 那曾经鲜活精彩地生命,那曾经留下无数传奇的生命,到头来,也依然不过是平平淡淡几句话。 傅汉卿怔怔站在冰雪棺前,他们,没有在一起? 为什么? 他不是那样那样地爱着那个人吗? 他不是为着保全他的爱,把我交到那个人手里吗? 为什么?付出了这样的代价,依然不可以在一起? 为什么?舍弃了这么多。依然无法幸福。 他脱口问:“为什么他们没有在一起,为什么要分开?” 诸王几乎都是摒息默看他的神情。默记他的话语,期盼着从这只字片语之中,窥出七百年的真相。 只有狄九肯应声回答他的问题。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从来没有提过,或者,曾经提过,但没有在七百年的岁月中流传下来。” 他知道的并不比其他人多,对眼前地真相,他也同样迷茫不解。然而,他的语气清晰,他地回答迅速,他的神情平静,他地目光安然。 因为他想要知道,所以他回答。 因为这一刻他看来有着如此深刻迷茫软弱,所以,他必须坚定沉静,不用任何疑问不安来扰乱他。 傅汉卿低头定定望着冰棺,为什么你可以一睡七百年,为什么七百年后,你唇边依旧有淡淡笑容,为什么这样长久的沉眠,你依然安祥如故。 当年……当年……发生了什么? 七百年的时光在冰雪中回转折射,那一刻,他分明还在他的怀中,那一刻,他分明还清清楚楚地说着,我不会死,我会活下来。 那一刻,那人用那样安静的眼神望他,用那样柔和平稳的声音说,是,你不会死,你会活下来。 一直一直,觉得他应该不会特别伤心,当时他的语气是那样沉稳,而在那之后,他对白惊鸿的态度又能是那样平静…… 然而,会不会是……会不会是…… 他猛然抬头,望着狄九,大声问:“他是哪一天离开山庄地,他是哪一天把山庄交给白惊鸿的?” 他地语气那样迫切,他的眼神那样惊乱,然而狄九无法给他答案。 “不知道,七百年前的事了,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日子,对他的生平,我们的了解,仅仅只是个大概。”狄九终于微微皱起了眉,目光悄然望向他的手。 傅汉卿却浑然无觉,他低头,只愣愣望着冰棺。 主人,七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主人,我过了七百年,才想知道,是不是已经太迟。
第八十章 此情可订
七百年的岁月,从来没有人知道,那个盖世魔君身旁曾经有过一个天真的少年。 七百年之后,现世之中,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傅汉卿当年的真相。 傅汉卿手抚冰棺,掌心之下,是那人安然的容颜,坚实的冰层无声无息悄然阻隔在逝者与生者之间。 主人,当年……其实,你是真的,为我难过的吧? 当年,你在春水桃花前的诺言,其实是真心想要做到的吧…… 当年,你是真的想要一直一直好好待我的吧。 只是,人生里有那么多无奈,有那么多不得已,很多情况下,人们为了得到一些,就不得不舍弃另一些。 更何况当初的我蒙瞳无知至于极点,本来就是我说话不当,伤害了你所爱的人。 我一直一直记得,你是那样爱着他。你的所有喜怒,你的一切行止,似乎总受他的影响。那么,看到他受羞辱,看到他的难堪和愤怒,对我的处罚也该是合理的吧。 只是在当时,你也并没有想到,结局会是死亡吧? 若是知道,也许……也许你也不一定真会把我交出去,你也不一定真地会舍弃我。即使……即使那个是你所爱的人。 傅汉卿黯然凝视冰棺,心思纷纷乱乱,仿佛有千万种思绪齐上心头,又仿佛其实什么也不曾有过。 这么多年来,我以为我不记得,我以为我不在乎,原来,我其实一直一直。不曾忘记,我其实一直一直,是怪你的。 直到现在,我才肯真正从迷梦中醒来,直到如今,我才肯睁眼去看清事实。 我怪罪你失言。我记恨你无情,但我从来没有反省过我自己的蒙昧无知,我自己的残忍无情。 一直一直,我所想的,其实都只有我自己,一直一直,我总是不停得问为什么,却从不肯认真地去想一想,你们的心情与处境。 所以,我说出伤人的话而不自觉。所以,我见到你地悲伤而无感无知。 当年。你是否一直一直在为我悲伤? 为什么你会离开白惊鸿,为什么你会抛弃你的基业。这其中,是否有我的原因? 为什么你最后留下你所有的宝藏给白惊鸿,却为我留下一句七百年传承不绝的遗言? 在你心中,是否即使是一个小小男宠,也勉强可以同你所爱的人,相提并论? 可是,主人,即使我有一些怪你。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你不幸福。即使我这么多年来,其实耿耿于怀,我也从来不曾希望你一生不快乐? 主人……我其实,很想,很想……在我沉睡地漫长时光里,你能和你爱的人好好地在一起。受伤的时候,不要再一个人,躲在最冷最黑的夜里,悲伤的时候,不要再一个人,喝最烈的酒,孤独地对着夜空哀鸣。 主人……我其实…… “够了。”粗暴的一声断喝,打断了傅汉卿的所有思绪。无数的纷乱,无数的迷茫,尽皆淡去,思绪里能感知地,仅有那掌心灼人的温暖,正悄然弥漫全身。 傅汉卿怔怔低头,他地手被狄九双手牢牢握住,炙热的暖流正急涌而来。 他地手按在冰棺上太久太久,强烈的寒气几乎让整个手臂完全冻僵。而那如炙如焚的真气正丝丝偻偻悄然而来,所过之处,冰融雪化,所有的生机,所有的知觉重新回到他的身体。 这是第一次,狄九的手,比他的更温暖,这是第一次,狄九握住手地这一刻,把温暖带给他。 狄九可没注意他这时迷茫的神色,只是用一种几乎痛恨地眼神瞪他:“你这疯子,你的手还想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