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他年轻时几乎不可想象。他的有些画作,比如一九五一年画出的《圣约翰十字架上的基督》,任何人站在这幅画前,都能感受到极端强烈的神秘气息,从内心深处生出敬畏。况且,达利在一九二八年未加入实验时写的电影剧本就让主演自杀,他此后画了这么多的画,究竟还有没有人像大卫综合症那样,看了他的画而自杀,谁都不知道。
还有就是茨威格。虽然在《盛装的女人们》这出剧首演时诅咒没有发生,但毕竟不是每部他的戏沮咒都会产生。平均下来,每两部戏里有一部会发生诅咒。《泰尔》这出戏,尽管看起来费克群和夏绮义的死亡都可能是谋杀,但事实上死亡还是发生了。在首演之前,死了两个和这出戏直接相关的重要人物。
这样看来,神秘实验不是真的奏效了吗?到底实验者进行的是怎样的仪式,居然能产生这样神秘的效果。弗洛伊德肯定是根据他的某种假设、某个理论设计了仪式,仪式的有效证明弗洛伊德这个从未公布的神秘主义理论也是正确的,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伟大的天才!弗洛伊德的继任者要是公布这个理论,毫不夸张地说,这将是人类的又一次进化!
想到这里,韩裳有些激动起来。要不要用威尔顿留下的这笔财富,来追查这场实验的真相呢,找到那个继任者!
兴奋了一会儿,韩裳平静下来。无论怎样,要先把柯丽这个角色演好。她坐在沙发上,拿着打印出来的剧本,直看到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
她已经洗完了澡,这时再洗一把冷水脸,把房间的灯关了,躺到了床上。黑暗里.她又想起先前的那点念头。
突然之间,她反问自己,这个理论公布的话,真的会让人类进化吗?为什么不是毁灭呢?这把打开内心神秘内核的钥匙,实际上是个潘多拉之盒吧。达利、茨威格、威尔顿这三个实验者中,有两个人都自我毁灭了,茨威格更把毁灭带给了别人。要是弗洛伊德惊人的理论公诸于世,会产生多么可怕的后果呢?
韩裳缩在被子里打了个冷颤。
也许,弗洛伊德的继任者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公布弗洛伊德的理论,让这场实验在历史中无声无息地湮灭,就是在守护着这个潘多拉之盒吧。
49
“好。”当韩裳把她最后一段独白台词念完,费城鼓起掌来。
现在才刚开始排练,大家还在坐排阶段。也就是说,不需要穿好服装,不需要道具和灯光,也不需要特定的场地,大家坐在一起,连站起来走位都还不用。这样坐着念台词只是帮大家熟悉剧本,找到感觉。可是,就是在这样的坐排中,韩裳的表现简直让所有人惊艳。
她的语气,她的神情,尽管只是坐着,却好像穿上了最合适的服装,站在舞台的中央演出一样。费城有时甚至觉得,有几个瞬间的韩裳,仿佛和他相隔了两千多年,真的化身为泰尔城下,那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虚构人物柯丽。有时韩裳说出的台词和剧本上有所不同,却叫费城觉得,那才是这个角色在此时此境最该说的话。
有一个状态这么好的演员在,其他的演员也被带着迅速入戏,可以说,这是费城见过的水准最高的坐排。不过相比别人,他这个男主角状态却不怎么样,头痛鼻塞,好在嗓子还没全哑。感冒症状不算太严重,让他有点担心的是,药并没起什么作用,感觉这次感冒还在上升期。他考虑要不要索性把感冒药停了,让病快点发出来,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至于影响后期排练。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明天老时间,上午九点继续。”费城宣布了今天排练的结束。
剧组的成员们互道再见,陆续走出这幢曾经是个车间的空旷房子。这儿是苏州河边,沿河全都是旧厂房,而今被改造成了一个个艺术基地,许多画廊和个人工作室在这里租下或大或小的空间。费城在这儿临时租了个地方,正式进入剧院之前的排练,都放在这里。
“韩裳,你演得太棒了,这个角色就像是专门为你打造的,我敢打赌你绝对比夏绮文更适合演柯丽。”费城对韩裳说。
“谢谢你的夸奖,大概是很久没有演戏了,积累的能量大爆发吧。”韩裳笑着说。其实她当然知道,并不是这个原因。
“大爆发吗?那岂不是说很快就会把能量喷光。”费城开了个玩笑。
“嗯,晚上有空吗?请你吃饭。”费城向她发出邀请。
“请我吃饭?”
“是啊,男导演和女演员,”费城向她笑了笑。
“哦,这两个词现在只要放在一起,就会让人想起三个字。”
“传绯闻?”
“比这可糟糕多了,是‘潜规则’。”韩裳说着笑起来。
“呃,那换成男主角和女主角好了。还是传绯闻听起来顺耳一点。”费城看着韩裳,不知她会不会急着撇清。
“其实等会儿吃饭的时候,有份东西你也许有兴趣看一下。”费城在韩裳开口之前转开了话题,“昨晚徐老师让人送来了肖特曼的哥哥附在茨威格手稿里的回忆,是翻译稿的复印件。”
“哎呀,他们还真记得这件事情呢。得打个电话给周老师和徐老师道谢才行。”
“我打了,不过徐老师说…”费城的脸上露出了歉意,“周老师现在身体又不太好了。”
“怎么了,上次去的时候不是气色还不错吗?这才没几天呀。”韩裳奇怪地说。
“徐老师说,周老师有点感冒症状。”说到这儿费城实在是不好意思,周仲玉的感冒如果不是他传的,那还有第二个人吗?
韩裳看着他摇了摇头,“这样年纪的人,得什么都是大病呀。恩,待会儿我得要求分食制。”
“随你随你,不过,要传的话你早就被传上了。”费城悻悻地说。
“东西呢?”
“什么?”
韩裳笑了,“你还真等到吃饭的时候才给我看呀,请我吃饭不需要这样的借口。”
费城有点尴尬地把复印件从包里拿出来,只有薄薄两页纸。
其他人这时都已经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两页纸,韩裳站着几分钟就看完了。这是份像日记一样随手写下的记录,韩裳猜想这位收藏家可能对他每一件藏品的来历都有这样的简单说明。这样的记录能帮助收藏家在多年之后回忆起关于藏品的点滴往事,收藏的乐趣正在于此。现在,韩裳也能据此,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夜晚的大致线条。大约在凌晨两点钟,收藏家在睡梦中被敲门声吵醒。他很惊讶有人在这个时间来访,打开门,却是他的老同学——大作家茨威格。收藏家和茨威格经常见面,但这一次,他觉得茨威格比几个月前见到时,要憔悴许多。
收藏家给茨威格倒了杯热水,请他坐下来。他观察到,这位作家此刻脸上流露出来的,是一种混杂了恐惧和兴奋的复杂情绪。
茨威格取出两叠稿纸放在桌子上。他告诉收藏家,最近几个月里,他一口气写了两个剧本。他在写这两个剧本的时候,感到异常的畅快,可是在放肆宣泻情感的同时,他又深感恐惧。在写完这两个剧本之后,他一直在和内心作斗争,既想让自己写的作品在舞台上演出,又害怕会导致可怕的后果。现在他终于决定,把这两个剧本送给这位同学作为他的收藏,永远不要搬上舞台。
“这是否意味着你更能把握人的内心了呢?”收藏家问。
“我不知道,或许是这样,但我并不喜欢,这给我的压力太大了。”茨威格回答。
“原来这两个剧本是茨威格亲手送出的。不过,你好像并没有因为看到这份回忆而特别担心。”
“担心?你是说诅咒?”
韩裳点点头,“茨威格因为害怕而选择封存自己的创作,把这两份手稿当作收藏品送给了他的同学。让他害怕的是什么呢?”
费城笑了,“不管他害怕什么,都和我无关。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根本没什么可怕的诅咒。伟大的作家通常神经衰弱,茨威格只是遭遇了几次巧合而已。事实上,让他害怕得不敢公布的两个剧本,《盛装的女人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出,而《泰尔》嘛,我叔叔和夏绮文的死也和诅咒扯不上关系。”
韩裳觉得,关于费克群和夏绮文,费城似乎隐瞒了些什么。他仿佛已经完全了解他们的死亡原因,正因为这样,才让他对诅咒之说完全不担心了。
虽然决定重新回归表演,韩裳的思考方式却已被心理学深刻影响了。就像她明白地知道,自己对于“逃避”的态度,一度有点矫枉过正,费城对神秘主义态度的彻底改变,从心理学角度看,也有几分畸型。其实这几天排练时,她从费城的言行和整个人的状态,已经看出来了,刚才的回答只是进一步确认。
费城在刚遭遇诅咒事件的时候,面对未知的神秘,人有着本能的恐惧,再加上死亡的直接威胁,让他始终处于极度惶恐不安中,就连整个人的思考判断能力,都下降了一截。这和她此前的逃避心态是一样的。一旦在某个机会下,走出了原先的阴影,就像绷紧的橡皮筋,松手之后会弹到另一侧去。在一段时间里,人会觉得在从前那种负面情绪下的一切都是可笑而错误的,会全盘否定从前的自己。
费城就是因从前被诅咒折磨得太厉害,现在反而对一切神秘现象都持否认和嘲笑的态度。这种时候和他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好在这种状态不会一直持续,过度反应会逐渐缓解的。有些事情,那个时候再和他讨论或许更容易被接受。
刚才看到的这份收藏家的回忆,证实了韩裳的一个猜想。她早就在奇怪,为什么这位收藏家会有一块梅丹佐铜牌作为收藏品,因为只有参加弗洛伊德神秘实验的人,才会有这样的铜牌,作为进行仪式的道具。这份回忆里有许多的描述都含混不清,而最后他和茨威格的问答,让韩裳可以肯定,收藏家也是实验者之一。
最后的问答在中文的翻译上有些问题。韩裳不用看德语原文也可以肯定,实际上收藏家问茨威格的是,他对自己的作品产生了这样强烈的不祥预感,是否意味着他触及了自己内心的神秘内核。不过对一个不知情的译者来说,翻成“把握人的内心”对一个作家来说显然更合情理。
让韩裳无法释怀的,恰恰就是茨威格自己的不祥预感。作为一个促使弗洛伊德进行神秘实验的最早实验者,茨威格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恐惧,以至于最后选择送给了朋友当收藏品,这不能不让韩裳重视。
茨威格可以说是最接近人内心神秘存在的实验者,难道说他这样强烈的感觉也会出错?
这两部剧本的写作时间,一定在马特考夫斯基、凯恩茨、贝格尔死亡事件发生之后,莫伊西死亡事件发生之前。莫伊西因为演了茨威格为皮兰德娄翻译的新剧而死,这表明茨威格对他后来的这部翻译稿,还没有很强烈的不祥预感,否则他是不会让自己的朋友去演的。那岂不是说,《盛装的女人们》和《泰尔》这两部剧的诅咒威力,更要强于茨威格后来翻译的那部剧吗?
但实实在在的,《盛装的女人们》什么诅咒都没有发生呀。这又如何解释?
韩裳心里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把在自己身上证实的神秘事件,和弗洛伊德的神秘实验告诉费城。她不知道关于费克群和夏绮文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在她看来,怎么死并不能作为否定诅咒存在的依据。而且以茨威格对这两部戏的恐惧,降临在上面的诅咒严重到比以往一个人在首演前死亡更厉害的程度,也是很有可能的。
但说了有什么用呢,她是知道的,费城现在一定听不进任何和诅咒有关的话。到时候只能自讨无趣而已。再说,他要是用《盛装的女人们》的例子来问她,该怎么回答?
韩裳拿着两页复印纸,低着头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却忽然听费城叫她。
“韩裳。”
韩裳抬起头,发现费城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她很近很近了。她只来得及眨一下眼睛,费城的脸就迎了上来。
过了几秒钟,韩裳把唇移开,盯着费城恨恨地说:“你亲女孩子难道都是这样,正正地凑上去吗,你的鼻子把我的鼻子挤得好痛。”
“那是你的鼻子太挺……”费城一句话没说完,韩裳已经微微侧过脸,向他示范了正确的姿势。
过了几十秒钟,韩裳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推开费城,冲他嚷道:“你这个感冒病人,刚才还和我说要分食制!”
50
阴沉的天突然下起雨来,费城没有带伞,只能加快脚步。冷冷的牛毛细雨飘在额头、面颊和脖子上,推开咖啡馆弹簧门的时候,越来越密的雨已经让全身都浅浅湿了一层。
费城的鼻子畅通了一些,声音也比前两天响亮,可是嗓子眼却火烧一样,吞口唾沫都痛极了。他想自己的感冒更严重了,这场雨一淋,从骨头缝里一阵阵地冷出来,也许回去就要发烧。
这是一家生意冷清的咖啡连锁店,在这个下着雨的上午,店里空空荡荡。
费城知道,他要见的那个人,已经在咖啡店唯一的包间里等着了。
他走进包间,反手把门带上。从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放在桌上。
“冯队长,这些天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这件东西给你。”费城坐在冯宇的对面,他的眉梢依然沾着几点水珠,脸色凝重。今天,他终于作出了决定,约冯宇见面。要下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冯宇看着桌上的信封,这就是那天晚上,费城从小区保安处拿到的信,来自加拿大安大略省省政府。
“你不看看里面是什么吗?”
“我知道里面是什么,因为我也有这样一封信。”冯宇说着,打开信封把里面的文件抽了出来。
看到里面的东西,冯宇愣了一下,他抬起头问费城:“你把原件给我了?”
“我留着这份东西,并没有什么用处。”
“谢谢。”冯宇默然半晌,说。
这是一叠结婚证明文件,还有一张加拿大安大略省省政府颁发的结婚证书。
结婚证书上的一方是费城的叔叔费克群,而另一方,是另一个尾随费克群离开人世的男人——冯榭,就是坐在他面前的冯宇的父亲。
加拿大的“世俗婚姻法”(MARRIAGE FOR CIVIL PURPOSE ACT)于二〇〇五年七月二十一日生效,加拿大也随之成为当今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承认同性婚姻的国家。而且,加拿大“世俗婚姻法”规定,非加拿大公民也可在加登记结婚,只需持有签证和本国身份证明就可。
费城知道叔叔在今年夏天,曾经去过一次加拿大,可他没想到,费克群竟然是去加拿大结婚。这样的婚姻在中国当然既得不到承认,也得不到保护,费克群也肯定不会公开,但对当事者而言,这个仪式显然有着重要的意义。
在加拿大完成结婚仪式后,主持婚礼的牧师会把结婚申请表寄到省政府的注册办公室注册,然后才可获得结婚证书,寄回中国。这其中需要十二至十六周时间,当费克群和冯榭办理这项手续时,谁都不会想到,几个月后费克群将永远不会收到这份结婚证书。而费城却因此知道了真相。
“我父亲这份寄达的那天,我在局里通宵加班,第二天才收到。我把这件事情算漏了,因为我压根就不知道会有这样一份东西。等我赶到你叔叔那儿,小区的保安告诉我,他已经把信交给了你。之后我一直在等,今天才等到你找我。”冯宇点了根烟。
“你抽吗?”他问费城。
费城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