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样偷偷潜进她家里?”
“有点危险的工作,不是吗?所以我说,从里面出来的人,会比较胜任。”
“雇你查案子的人,和我叔叔很熟吗?”费城感到非常好奇,是什么人比他这个侄子更熟悉费克群呢?起码他就不知道叔叔对某种物质过敏的事情,普通朋友更不会知道。而在费克群死后,他竟然能立刻将怀疑的矛头指向夏绮文,并且雇了私家侦探追查。
“抱歉,我不能透露这一点。”
“你是需要报酬吗?你想要多少?”
“与此无关,我是个有职业操守的人。其实也不能完全这么讲,如果有足够强大的诱惑,比如一千万美金,或许操守就不再是个问题。”阿古叠起双腿,伸出左手食指摇晃着说。
一千万美金……费城只好放弃,也许以后在整理叔叔遗物的时候,会再有什么发现吧。
“其实你真的给我一千万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阿古笑了笑,“我的雇主并没有和我直接联系,他用了很多手段来维持他身份的神秘性。”
“那么,夏绮文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费城暂时压下对这位神秘雇主的疑问。
“我不知道。”
“可是既然你的雇主能想到夏绮文就是凶手,他一定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我叔叔。”
“也许他知道,但我不知道。他没有对我透露太多,我想我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就可以了。”
费城盯着阿古,想看出他究竟有没有说真话。
费城的眼神对阿古完全不能造成压力,他依然一脸轻松自在。
“好吧,那么你今晚到这里来,是因为你的雇主想让我这个死者的侄子知道,自己叔叔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阿古的表情却略略改变了,不像先前那样自如。
“这个……可以这么说,但和你想象的有些不同。”
“哦?”
“事实上,让我到这里来告诉你这些的人,是夏绮文。”
费城惊讶到极点。整个晚上,哦不,是今天整整一天,集中了太多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阿古自嘲地一笑,“我在夏绮文的家里装了些小玩意儿,结果被发现了。可是夏绮文没有报警,因为她猜到了我是为什么调查她。于是她约我见面,就在昨天中午。”
“昨天中午?可是她晚上就被杀了呀!”
“是的,就在她死之前几小时。”
费城点点头,“果然,夏绮文是被杀的,不是自杀。”
阿古愣了一下,没想到费城在套他的话。但是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想,你一定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那么,夏绮文约你干什么呢?”
“她雇了我。”
“她雇你?雇你对我说这些?雇你来告诉我,是她杀了我叔叔?”
“她说,如果她死了,就让我把这些告诉你。”
“夏绮文知道有人要杀她?她发现你在调查她之后,开始有了这样的预感?这么说,夏绮文的死,和雇你对她进行调查的那个人有关系?”
阿古笑笑。
“把这些告诉我算什么,忏悔吗?”费城冷笑。
“这只是她委托的一部分。如果她死了,她希望你能知道这一切,而不是始终被蒙在鼓里。她对之前对你的欺骗深表歉意。”
“我能接受她对我欺骗的道歉,但不可能原谅她杀了我叔叔。”
“其实我昨天中午见到夏绮文时,她比我想象中要慌乱得多。她觉得死亡已经离得很近了,她知道是谁想杀她,而要杀她的那个人,和她为什么要杀死费克群有着直接的关系。如果她真的被杀,她也要让凶手被抓住。她在家里留了点东西,如果你拿到了交给警方,并且配合调查的话,很容易就能把凶手找出来。”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费城反问,“杀死夏绮文的就是你的另一位雇主,不是吗?而他在为我叔叔复仇,我为什么要让他被警察抓住?”
“或许夏绮文期望,你有一颗公正的心,不让任何一个犯罪者逍遥法外吧。”阿古嘿嘿嘿地笑了几声,又说:“我说过了,我是个讲信用的人,夏绮文昨天给了我一笔钱,所以现在我到这里来,算是完成了委托。况且,夏绮文肯定不会想到,她的家里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即使我现在告诉你,她留给你的东西放在哪个地方,也什么都剩不下来了。”
“那么,你的任务完成了。”费城可没有继续留客的意思。
阿古却仿佛没听懂费城的意思,继续坐着没有动。
“你知道‘穷人的羔羊’是什么意思吗?”阿古问。
“《穷人的羔羊》?你是说茨威格的一出戏?”费城把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关于诅咒的那几页文字,看了不知多少遍。他当然记得,茨威格写道,他于一九三一年写了一部新剧《穷人的羔羊》,他的朋友,著名演员莫伊西想演这出戏,但是被他拒绝了。然而莫伊西还是没有最终逃过诅咒,一九三五年在演出由茨威格翻译的皮兰德娄新剧之前死去了。
“没错,我想她指的就是这出戏。”阿古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在费城面前晃了晃。
这是一张工商银行的定期存单,费城没看清上面的金额,似乎很多。
“这是什么意思。”
阿古把存单放回口袋,说:“这是一张三百万的定存,我从夏绮文那儿拿来的。”
“佣金?”费城惊叹于夏绮文的大方。
“哦不,刚才我对你说的这些,值五万块,昨天夏绮文直接用现金预付给我了。而这是另一笔。夏绮文给了我存单,却没有告诉我密码。密码在你这里。”
“在我这儿?”费城莫明其妙。
“密码就在《穷人的羔羊》里,她说你一定能破解的。反正我自己查了半天,连这出戏首演日期都试过了,还是不对。我想,应该和什么诅咒有关系吧。”
密码在《穷人的羔羊》里?定存的密码是一串数字,而且必然是他能破解出来,阿古却不行的一串数字。阿古猜得没错,肯定和诅咒有关系。费城大概能猜到,密码离不开本来要演这出戏,最后还是没逃过一劫的莫伊西。不是他的死亡日期,就是他的出生日期。
“怎么?我把密码破解出来,你会分我一半吗?”费城不明白阿古是什么意思。
“当然不会。夏绮文猜到你未必愿意帮助警方把杀死她的凶手找出来,她的打算是这样的。这三百万,是支付给我,用来说服你配合警方调查她真实死亡原因的。而我,也需要在必要的时候站出来作证。你看,她对我的职业素养给予了充分信任。”
“你来说服我,你怎么说服我?”
“她准备了另一件东西。”阿古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费城。
信封里是一封信的复印件。
信是用英文写的,左上角的那个名字如雷贯耳,是好莱坞一位顶级的大导演。费城早就听说夏绮文和这位大导演的关系很不错。
信的内容居然是对《泰尔》的推荐,还有对费城才华的称赞。
“你看,夏绮文在这封信里说了,《泰尔》的剧情天生适合好莱坞。大场面,著名历史事件,敌对者之间产生的爱情。所有的元素都具备了,而且剧本是茨威格写的,来历又是这样传奇。一位中国著名女演员倾力推荐,而这位女演员在写完这封信,还没有来得及寄出就死了。没有哪个导演会拒绝这样一个剧本,现在剧本在你的手里。你只需要把话剧的演出向后延,把剧本先卖给好莱坞,就可以得到远比我这三百万多得多的钱。而且,夏绮文的推荐会让你在这部国际大片的制作过程中谋得一个位置,想一想,和这样一位导演合作,能让你有怎样的未来?”
费城心动了。阿古说的没错,有这样一封信,卖剧本得的钱还是其次,他在事业上就真可以说一飞冲天了。
“我有这封信,而你有三百万存单的密码。本来,我有很大的机会说服你的,毕竟你要做的,只是协助警方抓住一个凶手。而现在……”阿古笑了起来,“其实,现在的情况是,夏绮文留在她家里的线索已经被火烧光了,构成她委托的条件已经不成立。我完全可以对你说,你给我密码,我给你信,仅此而已。不过……这样吧,你告诉我密码,我给你信,然后,我把我所知道,关于夏绮文死亡的线索告诉警察,正如你所判断的,我也怀疑这宗死亡和我那个藏头缩脑的雇主有点关系。我对把他揪出来有点兴趣,同时这样也算对得起夏绮文的委托。”
“你的确是个讲信用的人。”费城说。
阿古笑笑,“我一进门就对你说过了。另外,可以让你略略安心的是,我所掌握的线索并不多,即使告诉了警察,他们也非常可能抓不到那个人。你应该对我的话有一定程度的信任了吧。”
费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让我考虑一段时间。”
“没问题,只希望这段时间不要太长。毕竟夏绮文写的这封信,要比较快拿出来,才会有更好的效果。”
阿古把自己的手机号写给费城后离开了。
十五分钟后,四〇二室的灯光熄灭了。费城从楼里走出来.被冷风一吹,他的头昏昏沉沉,有点痛。
脑袋里短时间内被灌入了太多的东西,一时之间消化不了。
不可否认,阿古的条件对他来说有很大的吸引力。他想自己在认真考虑之后,多半会答应的。如果那个人最终不会被抓住,那么他就不会有良心上太大的压力。而且,他也杀了夏绮文,不论怎样,这是个法治的现代社会,而不是古时快意恩仇的江湖。
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费城被保安喊住了。
“你是费老师的侄子吧?”保安问他。
“是的。”
“有一封国外寄给费老师的信,下午刚到的。费老师去世了,这封信也只有你收一下了。”
“哦,好的。”费城跟着这名保安,到保安室拿了信。
这是一个白色的大信封,加拿大寄来的。信封上还印着加拿大安大略省省政府的字样。
费城满腹疑惑,一边走,一边把信拆开。
信封里是薄薄一叠文件,借着路灯的光,费城看到了第一页上的内容。
他立刻傻了,今天那么多的意外,加起来都不及这封信给他的震撼。
突然之间,他全都明白了。
48
卡蜜儿——Camille Claudel。韩裳查到了这个女人是谁。
这是一个受到不公正对待,被另一个天才蛮横地夺去光芒的雕塑家。
一八八三年,卡蜜儿和罗丹相识,成为罗丹第一个女助手。那年罗丹四十三岁,卡蜜儿十九岁。网上能查到的所有资料,几乎都在谈论卡蜜儿和罗丹的爱情,即使这样,还是能看到许多对卡蜜儿艺术天分的称赞。
早在卡蜜儿和罗丹认识之前,她已经有了很杰出的雕塑作品。一八八二年她十八岁时的作品《老妇胸像》就入选了巴黎沙龙。在她和罗丹的共同工作中,她的天才让罗丹也为之震慑,甚至认为是对他的极大威胁。然而作为罗丹的助手,她的创作反而遭遇了阻力,许多作品被认为“剽窃罗丹创意”、“模仿罗丹”甚至“罗丹替她捉刀”。并且身为助手,她需要协助罗丹做很多工作,极大影响了自己的创作。
卡蜜儿与罗丹的爱情也不顺利,最终在痛苦中和罗丹分手,此后再没有从罗丹的阴影中走出来,她的作品也没有得到主流艺术界的承认。卡蜜儿的精神状况逐渐异常,一九一三年三月,她被送人精神病院,在那儿度过了三十年,然后死去。
从威尔顿的回忆看,弗洛伊德的实验开始于一九一一年。也就是说,卡蜜儿在完成梅丹佐铜牌后不久,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这也许是她最后的作品。
威尔顿最终也是精神错乱;茨威格失去了精神支撑而自杀,并且可能长年服用精神类药品;达利则一生都在天才与疯子边缘徘徊。和弗洛伊德实验有关的人,精神上都有问题,这是触及内心神秘核心的代价吗?
关于达利,韩裳主观地判定他也加入了弗洛伊德的实验。达利的作品让她有这样大的反应,肯定不会是偶然,她延续自威尔顿的血脉,和达利倾注在作品中的心血相互呼应着。当茨威格把达利引见给弗洛伊德的时候,弗洛伊德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位天生精神怪诞的年轻艺术家,对弗洛伊德来说,达利绝对算得上有“天赋”的实验者。
韩裳已经明白,为什么在自己后一次参观达利画展,产生弗洛伊德和他的实验者们聚会的幻觉时,先看见了达利,而后他又消失了。
达利在一九三八年才第一次见到弗洛伊德,他要加入实验,也是这一年的事情。而在这之前,韩裳的外曾祖父威尔顿早就离开欧洲来到了中国,他不可能在聚会中碰见过达利。所以,如果韩裳的幻觉完全来自于威尔顿记忆的真实呈现,就不会看见达利。可是和她的那些真假掺半的梦境一样,幻觉中看见的也不全是真的,特别容易受到外界影响。在达利的画展上因为达利作品的刺激而看见幻象,达利的身影在其间若隐若现,就不难理解了。
弗洛伊德到底在实验中试用了怎样的方法,实验最终持续了多少年,结果怎么样……韩裳不止一次地琢磨这些问题。她是一名实验者的后代,甚至可以说,如果威尔顿没有参加实验,他就不会患精神病,不会头痛不会酗酒不会在路边找妓女买春,韩裳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她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和这场实验联系在一起的。
当费城告诉她,夏绮文突然死去,女主角空缺时,韩裳已经决心不再借着心理学逃避真正的自我。她一直害怕过于投人角色在心理上无法承受,所以才放弃了表演。勇敢走入摩西会堂之后,韩裳觉得从前的逃避愚蠢又可笑,在旧时犹太人聚居区受到的心灵冲击,让她获得新生的同时,觉得可以面对任何挑战。怪梦也好幻觉也好,就算是诅咒也不能让她再度逃跑——她对从前的懦弱行为深深厌恶。
这实际上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有些矫枉过正,可人往往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真实情感。就是这样的心态,才让韩裳在电活里立刻向费城表示,想接夏绮文出演《泰尔》的女主角。这个决定作出是在没搞清楚诅咒到底是不是存在之前,未免有点轻率。但现在,韩裳能想到的只有两个字——命运。
她是弗洛伊德神秘实验的孩子。她的血脉中流淌着这场实验的神秘因子。而茨威格的剧本,也带着神秘实验的烙印,她能感觉到。
当她在读剧本时能感觉到:当她在背台词时能感觉到;当她在琢磨女主角柯丽的时候,甚至每个呼吸间,内心都仿佛有某种东西在生长。
尽管这是费城用中文改写过的剧本,可有一种神秘,冥冥间穿透了重重的阻隔,把她和近百年前开始的这场实验连在了一起。
威尔顿在本子里写道,希望看到这些的人可以把他的实验情况告诉弗洛伊德的继任者,韩裳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这名未知的继任者,但她以这样一种方式,替威尔顿延续了这场实验。
如果有可能,韩裳真的希望可以找到这场实验后来的主持者?她相信实验并没有失败,就她所知道的实验参与者,每个人的身上都产生了难以解释的神秘征兆。
威尔顿的神秘事件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达利则在参加实验的几年之后——如果真如她所猜测的于一九三八年加入实验的话,不仅画风大变,而且皈依基督,相信神的存在,这在他年轻时几乎不可想象。他的有些画作,比如一九五一年画出的《圣约翰十字